朋友的父亲好赌,朋友恨他。
但后来朋友也染上了赌。
朋友欠了债,最后死了。
原生家庭的罪恶,
真的无法逃离吗?
1
阿文死了。
那天我在整理书柜。小学以后的课本我都还留着,积了满满的几摞,家中已经放不太下,所以我打算将有用的笔记本和涂得有趣的课本挑出来,其他的都赠给街口的拾荒大爷。就是在翻动的过程中,初三下的语文课本里飘出了一页纸。
那是一张从线圈本上取下来的纸,左边有一排小孔,上面写满了字,那是一篇小说的草稿。
但以折痕为界,上下的笔迹完全不同。上半部分细小浑圆,是我的笔迹,下半部分锋利连绵,是阿文的。
记忆突然涌现,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初三的下午,我和阿文在英语课上开小差,合作写一篇故事,就是眼前这篇。我开头,他收尾。
我们当了两年的同桌,初中之后就没有了联系。想着我便点开企鹅,想看看阿文现在过得怎样。然而那个头像是灰的,点进去,最近的签名已是两年前:“这是最后的飞翔。”
“飞翔”这个词对阿文有着特殊的意义,看着这意义不明的话,不知为何,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奇特的感觉侵扰着我。辗转一下午后,我给几个还能联系上的同学发了信息,询问阿文的近况,但努力了一个小时我就放弃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或不清楚。
也罢,一整个初中,阿文都是一个孤僻而不起眼的人物,连同桌的我都和他没了联系,更别说其他人了。
就这样,我把这事暂时放了下来。本以为会被我抛之脑后,但当晚我就做了梦,梦里全是初中的往事,阿文那张带着腼腆笑容的脸从记忆里浮现,慢慢变得清晰,然后我突然看见他站在楼顶,张开了双臂,朝我倾斜下来。
醒过来后,我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事如果不弄清楚,我的心肯定不得安宁。
我记得以前隔壁班有一个人是阿文的同乡,两人是住在一个村的,转了几个人才联系上他,问他是否有阿文的联系方式。
对面很久没有回我,我当时还没意识到他这是在纠结,直到磨蹭几分钟后,屏幕上映出了一行字:不用找了,他死了快两年了。
2
阿文的同乡说,他是在山里死的,自己一个人走到当地有名的天坑,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这是最后的飞翔。”
原来这句签名,真的是某种预言。
得到消息后我在屏幕前呆坐了许久,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疑惑。当年那个坚强而乐观的少年,怎么会是这种结局?接着就是长时间的失落和难过,反反复复翻看当初那篇合写的小说。
初三的那个下午,我在课堂上满嘴哈欠,然后百无聊赖中,我提议与阿文合写小说。
我当时拟了一个题目,叫做《蚂蚁》。
我所表达的内容,是说蚂蚁是一种悲剧的生物,从出生开始,注定了一生忙碌,只有苦难,没有幸福。
那时的我正属于中二时期,想法还很幼稚,恰巧看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便随波逐流的颓和丧。
当然,那只是强说愁,我的家庭环境以及真实的性格根本没有任何能和悲剧联系上的地方,反倒是阿文,他的家庭非常困苦,真说起来,他的人生才是真正的艰难。
可就是家境不好的阿文,并没有顺着我的黑暗往下写,在下半篇里,他选择了用自己的乐观和坚强反转了剧情,脆弱而抑郁的蚂蚁振作起来迎难而上,最后长出了翅膀,从枷锁中解放,迎来了自由,拥有了一个happyending。
当时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结尾的一句话,那句话甚至从某种意义上终结了太宰治所带来的黑暗。
眼前,我拿起那张沉睡了八年的纸。
页末就是那句对我影响至深的话:蚂蚁,你要学会飞翔。
即便是渺小的蚂蚁,也可以迎风飞翔。
阿文告诉我,这是他喜欢的一个作家写的,是他的人生信条,虽然自己出身不好,但只要努力奔跑,总有一天一定会飞起来。
我当时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感动了好久,觉得那个腼腆的男孩浑身是光。
想到这,我的手开始颤抖。
可是,阿文,坚信可以飞翔的你,为什么选择了自杀?
3
满心的疑惑促使我去拜访了阿文的同乡,我想要弄清阿文的死因。
同乡不住在村里,已经搬到了镇上。他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已经在社会摸爬滚打了八年,我们交谈的时候他的两个女儿在客厅跑来跑去,我和他仿佛不是一个年纪的人。
同乡说阿文会死是因为赌。
我很震惊,“赌”这个字在阿文的生命中几乎是最邪恶的存在,我很难想象他会倒在自己最痛恨的事情上。
同乡说阿文家境不好,老爸做不成事,全靠母亲干活养家,但在阿文上高中时,这位伟大而苦难的母亲去世了。
“听说是病死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医院,把人给拖倒了。唉,那之后他们家就更难了,阿文全靠打零工养活自己。”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的故去,阿文高考遭遇滑铁卢,只考了一个普通的二本。家里的情况不允许他复读,阿文去了北方。不过他做事认真刻苦,大学期间表现优异,毕业后进了一个不错的建筑单位。
“本来是会越来越好的,谁知问题出在工作后,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啊!可能是嫌工地来钱难,工友一拉,就赌上了。”
同乡说阿文在工地染上了赌。
赌徒自然十赌九输,阿文上了道,四处借贷,结果利滚利,很快就成了一个天文数字。后来他回了趟家,他爸不愿帮还,还骂了他一顿,阿文没了希望才选择了跳坑。
同乡说完无尽唏嘘:“从小就是村里学习最好的,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我久久没有说话。
这些事情如果是真的,分开后的几年,阿文简直是经历了人生巨变,不论是母亲的离去还是高考的失误,都是难以承受的痛,更别说接连来袭。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相信他会染上赌。
阿文初中时就跟我说过,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家暴,二是赌。因为他爸两样都占了,所以成了他平生最恨的一个人。
那么,当年认真刻苦学习的好学生,从小看着父亲施暴和滥赌的阿文,又怎么会因为赚钱太慢而同样变成了个赌鬼?
这实在太过奇怪。
4
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同乡摇摇头,说:“人总是会变的。”
我让同乡带我去阿文家。
黔南山多,从镇上的一条分路往山里走,蜿蜒四五里,过了两座桥,就到了。
村庄沿路旁分布,新建的小洋房排满路边,而老一些的瓦房稀稀落落从山脚往上点。我们顺着一条水泥小道往上,最上边的瓦房就是阿文家。
同乡告诉我,现在村里的人要么在镇上买房,要么建了小别墅,还坐着瓦房的就只有阿文家了。
阿文家的贫困主要是因为他父亲。
阿文的母亲在他的小说里是常以温柔的形象示人,但相反,他小说里的父亲形象总是令人厌恶的。
抽烟,喝酒,赌钱。不醉时骂人,醉了就打人,不止打孩子,还打老婆。钱没挣几个,赌性却大得很,明天的菜钱还没有,先把后天的工资输了。最恶心的是没本事,但有脾气,不讲道理,只讲威严,一个不高兴就是板凳砸脸。
那时我问阿文,这样写是不是太失真了,哪有当父亲的会这样。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男人用模样告诉我,阿文当初的文字并没有夸张。
按照年龄推算,啊文的父亲应该不过五十,但事实上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已快古稀。
他正瘫在椅子上,因为后背滑动衣服拉扯往上,露出了松弛而肮脏的肚皮。
常年的酗酒让他的脸上泛着胭脂一般的红,凹凸起伏的皮肤里全是粗大的毛孔,酒槽鼻上方镶嵌着一双浑浊的眼,此刻眯成两条缝,不知是睁是闭的看着前方的地面。
他的旁边是一个塑料壶,那是用来装土酒的,此刻已经全空了。
我打了招呼,他回应了两下短促的鼾声。
5
我和同乡把阿文的父亲扶到了破旧的沙发上,途中他睁开眼看着我,满是血丝的眼里似乎有着惊讶和恐惧,嘴里嘟囔道:“别,别搞我,谁啊你!”
“是我,阿耀。”同乡大声道,“这是阿文的同学,来看你来了。”
“阿文?”一听这话,老人有些惊慌的神色骤然变成了怒火,“别……别给我提那畜生!”
老人推了我一把,翻到沙发上,开始大声嚷嚷,全是骂人的话,都冲着我来了。
在他的意思里,阿文是个不孝子,还没给他养老就死了,实在是对不起他。
“白生了这个畜生!”
我想等他清醒些再交谈,阿耀摇了摇头:“几乎一整天都是这样,没办法,这些年一直喝,酒精中毒了,脑子不好使。”
结果那边吼了一句:“你他妈……才不好使。”
看着那烂醉如泥的老人,我终于明白阿文从小面对的是怎样的家庭环境了,当初看到《蚂蚁》这个标题时,他一定想到了自己。
我让阿耀先走,自己留下来等老人清醒。
瓦房老旧,木质的天花板低矮,跳起来就能摸到,感觉十分压抑。
我在左边的墙上发现了挂着的相册。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在长长的阶梯前拍的照,我看到了小时候的阿文,还有抱着阿文的母亲,那是一位面容温柔的女性。
让我意外的是一旁负手而立的男子,那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一眼看去竟有一丝港剧男主的感觉,相当帅气。
不过照片往右,一张又一张,随着时间变化,那名男子逐渐变成了我身后的模样。
我不想承认那名看起来帅气逼人的男子是阿文的父亲,但事实正是如此。
我回头看了眼那摊烂泥,看来内部的溃烂终究侵蚀了美丽的皮囊,不过这也部分解释了这样的人为何还会有人爱——颜值这东西,在哪个时代都是抢手货。
我还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堂屋里有阿文母亲的遗像,上面说她死去的时间是五年前。我推算时间,发现那时我们应该正是高三。
我进了阿文的房间,想找一些相关的文字记录,但奇怪的是,我翻了很久,没有找到任何日记本,甚至小说的草稿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教材,那些被阿文视若珍宝的文字不知是不是被烧掉了。
最后,让我驻足最久的是一面木质的墙壁,上面贴满了橙色的纸张,从上往下一排又一排。
那是阿文从小学开始收到的奖状,一直到高三,十二年,每一年都有。
6
瓦房里没有食物,厨具已许久没用。老人的衣服破烂不堪,显然生活已十分困难。
我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肉,煮了饭。
阿文的父亲闻着饭菜的香味清醒过来,不想看到我,骂了一句:“哪来的小偷!滚出去!”
他的记忆似乎不太好使,我作了一番解释,听到我是阿文的同学,他勃然大怒。骂了一圈,没什么新意,还是白天的那些话。等骂累了,看到酒,又凑过来,换了笑,像失忆了一样,招呼我上桌吃饭。
我看他一口就是半杯,知道过不了一会他又得醉过去,简单的寒暄之后,问起了阿文的事。
“别跟我提他!他和他妈就是两只白眼狼!白吃白喝那么多年,啥事也还没做,说死就死!我还在这呢,死了他妈的我怎么办?混账东西!”
我很惊讶,因为从他的表情里我感觉不到任何失去妻儿的悲伤,反倒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亏本”的感觉,似乎娶妻养儿是桩买卖。
“早跟他说了读书没什么用,就是不听,好,高中读了,大学读了,出来还不是照样去工地?一个月几千块钱,有胳膊有腿的,谁挣不了啊?”
“好,工作不行,赌也不行!学了两手就以为自己通吃了,出去招摇,结果上钩了吧,欠了三十万!早跟他说了赌就胜在一个稳,不稳就会翻船!你到网上去赌,这不等着被人坑呢。跟我要?我哪里给你找去,你妈的坟里吗?”
老人一直说,一直骂。
在老人的话里,我大概了解到了阿文染上赌博的原因。
阿文工作后挣钱不多,每个月打回家一半。但老人嫌少,就一直念叨。可能是老人的冷嘲热讽让阿文受了刺激,后来一个工友给阿文推荐了一个在线赌博的网站,他就试了试。
这种网站自然都是骗局,阿文也知道,本打算赚点小钱就收手,结果不想一个周的时间,套现了差不多三千。
他见好就收,消停了一个月。
但赌博最可怕的地方正是在此,当一天时间上千块钱信手捏来,再累死累活面对每小时三十块的工作,谁会甘心?
硬抗了一段时间,他忍不住再次出手,又得八千。
钱来得这么容易,他哪里还有工作的心,给老人打了钱,炫耀了一番。
老人夸了阿文,阿文虚荣心得到满足,纵情挥霍半个月,再次出手,得了一万。
那天他手气红火,大赢特赢,最后一把大牌,赢下就能翻三倍。阿文红了眼,钱却不够了,咬牙借钱,一押,结果网站出勾,赢来的全部输光,倒欠五万。
阿文慌了,开始借贷去翻身,那之后他时输时赢,然而再没有真正的有过进账,另一边贷款的高额利息不断累加,不出一个月,金额就滚到了离谱的程度。
这时靠工作已是无济于事,阿文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四处借钱,去争取一个赌赢翻身的机会。
在这个过程中,阿文渐渐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他发誓只要能赢回本金就彻底收手,但他始终没等到翻身的那一局大牌,直到欠了三十万,手机被催债的打爆,才回家坦白。
7
阿文回家那天是大年三十,还没坐下,就和父亲吵了起来。
“大年三十,叫我卖树卖地,卖了我怎么办?怎么吃怎么住啊,谁给我养老啊?不卖就说要跳坑。嘿,你自己学艺不精,自己欠的赌债,你能怪谁?我欠的时候我怎么没怪你?跳就跳呗,死了算逑,活着我还要给你还债!”
阿文他爸愤愤不平。
我没有说话。
如果老人说的是真的,阿文是因为虚荣和贪婪沾染赌博,便是自己害了自己,不值得同情。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老人话里的人不是我认识的阿文。
不过众人说法一致,我还是有些许动摇——连续经历母亲离去,高考失利,经济断裂等事,阿文的心不断受到冲击,工作后,混账的父亲不光伸手要钱,还整天冷嘲热讽,时间一久,难免会失去理智,做出一些错误的决策。
只是,如果阿文真的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中走向毁灭,这一切的起源是什么?
把阿文一步一步逼上悬崖,让那个坚信蚂蚁可以飞翔的少年坠落的人,是谁?
“哒”的一声,杯子碰到,面前的酒鬼趴到了桌上。
我的目光里多了怒意。
我问阿文是怎么死的。
阿文的父亲大着舌头,说他和阿文大吵一架之后就去了别家喝酒,第二天就听说阿文跳了后山的天坑。
“尸体找着了吗?”
“都……都说跳了坑,几百米深,怎……么找?”
“人没找到,还不能确定已经没了吧?”
“他……留了……遗……遗书。”
我情绪激动,站了起来:“在哪?给我看看!”
阿文在最后的时刻,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遗书,留下了怎样的内容?
对面的烂泥突然一炸,推飞面前的杯碗,喊了一声:“老……老子,当场……就给……撕了。”
8
第二天清晨,我拜访了阿文的发小阿君,他就是最后一个见到阿文的人。
阿君家就在附近,我说明了来意,阿君一脸狐疑,问我怎么突然想要打听一个已经走了两年的人。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阿君还是开了门。
进了屋,看着窗外的朝霞,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一路追问?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为什么突然又如此关心?
我用了好一会才想明白:我一直坚信阿文一定会挣脱枷锁,展翅飞翔。
阿文虽然腼腆,但并不是一个会任由他人摆布的蠢蛋,相反,我从他的小说里可以看到一般人所没有的智慧与坚韧。
我从没想过那只蚂蚁的结局会是坠落深渊。
“几年没联系了,本以为他一直过得挺好,突然说他走了,我不信。”
阿君很会观察别人,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落寞,他拍了拍我的肩:“难得你有这份心,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问他和阿文最后一面的情形。
阿君说,大年初一,天还没亮,他起来尿尿,看到阿文朝后山走,就跟他打了声招呼,结果阿文没有理他。
“当时天还很暗,我看他走得摇摇晃晃的,还以为他梦游了,谁知道,那不是梦游,是丢了魂。”
天亮后,他去找阿文,在阿文家发现了一封简短的遗书。全村人紧急出动,最后只在天坑旁看到了两只鞋。
“没看到人,只看到鞋?”
“只看到鞋。”
我觉得有些奇怪:“如果阿文真的失了魂,怎么还会有时间去脱鞋呢?”
阿君看着我,点了支烟:“那双鞋就整整齐齐的摆在洞边,前后对齐一分不差。”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阿君大吸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冲散了霞光:“他是故意放在那的。”
“什么?”
“他就是要这样做,做给他爸看。”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君突然看着我,道:“他的死,是一场报复。”
我心头一震,先前还未明朗的某种情绪突然浮现:“你说阿文自杀,并不是因为负债?”
阿君点头,脸上却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是的。最大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钱,他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换那老东西一个妻儿离去,孤独终老的结局!”
我看着他的脸,不是很理解他为什么露出这样一个表情。
但阿君说的没错,在昨夜我便已明白,如果阿文真的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中走向毁灭,负债只是直接原因,这一切的起源,是那个人——阿文的父亲。
这个人毁了他的童年,毁了他的未来,毁了他的幻想。
因为无法走出这片从出生就笼罩着自己的阴影,所以在黑暗深处,阿文选择了用自己的毁灭,来毁灭毁灭了自己的人!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着阿君。
他也看我。
“知道什么?”
“阿文的想法。”
阿君摆了摆手:“他的遗书是我发现的。”
“上面写了什么?”
“只有一句话。”
一大团烟雾模糊了穿窗而来的光线。
“成为你的儿子,是我最大的过错。”
9
的确,这句话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诅咒,怪不得阿君会认为这是一场报复。
原来让阿文走上了不归路的,并不是负下的债款,而是对父亲的恨吗?
“可是……值得吗?”
阿君道:“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值得。”
“为什么?”
他的眼底燃起怒火:”因为他爸……是个彻彻底底的畜生!”
我看着阿君的脸,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阿君告诉我,年轻时候的阿文他爸的确长得极帅。
他借着这点在外吃了不少甜头,与人沟通时自带光环,追女生无往不利,应聘时通过率高,甚至一家小厂的女老板破例提拔了他。
阿文的母亲就是他年轻时追到的,那时他风流成性,压根没打算负责,谁知这个女孩一路跟着他,就算他在外边乱搞也没有离开,于是在女孩怀孕之后他便娶了她。
这是那个时代常常发生的浪子回头故事,一个少不经事的女孩遇到了风流成性的男孩,而她的温柔付出最终感化了对方,收获了一份真爱。
但生活不是电影,欢喜的结尾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原本外形作为一个优势,利用好了可以帮助一无所有的男孩往上爬,但阿文他爸空有皮囊,没有上进心,整天只顾爱喝玩乐追女撩妹。浪子回头后,碌碌无为的他一穷二白,和阿文他妈领了结婚证,却连一场简陋的婚礼都办不起。
之后阿文出生,整个家担子骤然变重。
最初他还是有些担当的,一天打两份工,撑过了这段最黑暗的日子。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喜欢上了打牌,在闲暇时间总会跑到隔壁的赌馆来上一把。之后阿文的母亲身体恢复,开始挣钱养家。夫妻俩过上了这辈子唯一美好的短暂时光,再往后,就是阿文的父亲一手建造的地狱。
同样的故事总在发生,如果坐板凳上就能挣一百,我为什么要去搬砖挣五十?
泡赌馆的时间渐渐多过了工作,阿文父亲深陷其中。
阿文母亲被迫挑起了家里的重担,而每当劝他不要再赌时,他总会大发雷霆,说最困难的时候自己是怎样打两份工扛过来的。
后来阿文父亲开始跟家里要钱,再后来他整天混在外边,等到他开始从抽屉里偷偷拿钱的时候,夫妻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在后来的时光里,这条裂痕渐渐发展为无法跨越的天堑。
10
嗜赌让阿文的父亲逐渐变成一只吸血鬼。
最开始被发现偷钱的时候他还会解释认错,后来次数多了,拿钱就成了常态,甚至被抓之后还会大发雷霆。阿文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但看着阿文的脸,她狠不下心离开,于是只能不断透支自己的精力干活。
后来阿文母亲不堪重负病倒在地,没了经济来源,一家三口搬回了老家。
而皮囊给予的特权褪去,阿文父亲人到中年一无所成,整个人无比失意,村里又没人陪他赌,他只能偶尔溜进城,其他时候便是喝酒。
酒精助长了他的烂脾气,一开始喝醉了会吹牛,后来说多了,看没人理自己,就骂,要是还嘴,就打。
阿文逐渐长大,总会在他动手时站到母亲面前,可这个举动换来的只是两人一起挨揍。
“他是我们村出了名的烂人,我叔看不过去说了他,结果他上来就动手,要不是看在梅婶和阿文的面,他那天得断条胳膊。”
阿君说着叹了口气:“我叔都一直后悔,是不是当时忍了一手,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也许当时教训了他,让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个烂人,害死了阿文的母亲。”
黔南气候滋润,一到夏季阴雨连绵,而阿文母亲连着三日冒雨务农,结果发了高烧。
窗外大雨不断,阿文母亲喝了姜汤,烫了脚,躺在床上休息,这时的她正需要人照顾,但阿文远在学校,并不知道母亲生病。到了饭点,阿文母亲被喝了酒的丈夫拍醒,她没有怨言,强撑着做了饭,但一口也吃不下,回到床上便昏睡过去。
阿文父亲因为喝酒丝毫没发现妻子的异常,自己在客厅喝了个烂醉,第二天饿醒了,看到碗筷还没收拾,冲着卧室骂了几声,结果没人应。
他冲进卧室,发现妻子仍旧躺在床上,于是大发雷霆,骂得更凶更狠。但妻子始终没动,他本想动手打人,奈何肚子太饿,就先热了剩菜来吃。
但常年喝酒的人记性不好,这一吃结果又看着电视喝了个烂醉。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窗外依旧下着大雨,阿文父亲看着面前的碗筷又开始骂,但屋内的妻子一声不吭,他于是冲进房间给了她一耳光,但就是这一巴掌让他发现对方的体温高到离谱。
他这才知道妻子是发了高烧,但不论他怎么摇晃,妻子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似乎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他在床边犹豫了一会,最后看着外面的大雨,还是什么也没做。他以为妻子会自己痊愈,所以又到客厅去喝酒,当天下午他被饿醒,发现床上的妻子已经无比虚弱,身体竟然开始发冷,医院了。
原本阿君的叔叔就在隔壁,家里有车,医院,但因为他打了人,不愿低下头叫人帮忙,于是一个人打着伞,把妻子挪上了摩托车,在雨中往外开去。
摩托高速行驶,雨伞很快就被吹飞,雨水浇透两人。
他用绳子将妻子绑在身后,但因为无人帮忙所以松松垮垮,妻子东摇西晃,他不断回头大喊,试图叫醒妻子,最终在一个弯道没有看到地上的石块,整辆车侧滑冲出路边。
等他再醒来已是一小时后,阿君叔叔路过,看到了侧翻的摩托车,这才将他摇醒。
阿文母亲脑袋落地,满头是血,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阿君叔叔没有废话,连闯五颗红灯医院。
11
我的拳头捏得嘎啦响:“最后怎么样了?”
“耽误的时间太久,又这么折腾,医院躺了不到两天就走了。”
我爆了一句粗口。
“所以我才说,他爸就是个畜生。”
这时卧室方向传来动静,应该是阿君的家人起床了,
阿君起身走到门边,道:“要去天坑看看吗?”
看来在这里说话不方便,我点了点头,他朝外走去。
我跟着阿君往天坑走,村里分出的小道穿向后方的树林,我一路看着越发茂密的树木,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想起满墙的奖状——直到高三,阿文都是最优秀的。
他之所以高考遭遇滑铁卢,不仅是因为母亲离去,更是因为将母亲推向死亡的人,是父亲——对母亲的爱和对父亲的恨同时达到顶点,巨大的情绪波动下根本不可能考好。
那个男人害了妻子,也害了阿文。
噩耗传出后,医院,将那个男人暴打了一顿。
也不知是不是害死妻子心生愧疚,医院出来后就戒了酒。原本阿文已决心与此人断绝关系,但因为这个转变,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终究还是有了一丝愧疚吗?”我冷笑。
不想阿君摇头:“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想,以为那家伙开始反思自己,洗心革面,但后来的事情证明,是我们想错了,畜生就是畜生,永远改不了本性!”
我看着阿君愤怒的脸,突然没来由的头皮发麻:“他又做了什么?”
阿君道:“不是做了什么,而是在想什么。”
原来阿文父亲自有算盘:妻子已死,儿子成年,下半生得靠他,自然得顺着他来。
他之所以不再喝酒,并不是真的知错,而是发现阿文要跟自己断绝关系,于是便装出一副懊悔的模样,以换取同情。
说到底,他作假其实就是为了钱。
“葬礼后他留下了所有礼钱,阿文是靠打的暑假工才凑出的学费。这是我们第一次察觉到他在想什么。”
往后几年,阿文都是靠着勤工俭学来养活自己,他爸喝酒打牌将手里的钱挥霍一空,后来得知阿文有奖学金,竟然专门给学校领导打电话让打到他的账上。
再之后阿文开始工作,每月都打一半的钱回家,可即便拿到了钱,电话里那家伙也总是在冷嘲热讽,说阿文怎么怎么不行。
他就像吸血鬼一样吸食着儿子,吸干了血,还唾一句真少。
正是在这只鬼的啃食下,阿文不堪重负,才想要去挣快钱,负下巨债。可就在他无路可走,想要回家寻求父亲帮助的时候,那个男人揭下了最后的面具,露出了最恶心的面容。
于是在对这个男人无法形容的失望中,阿文留下了那句诅咒,选择了死亡。
12
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我们抵达天坑。
一圈古树围绕四周,和印象中的巨大深坑不同,那个洞并不大,直径不超过两米,有些像大一些的井口,因为阿文的事,周围砌有篱笆,将其围了起来。
阿君说这个洞很深,阿文跳下去后,有人拿绳子往下探,可放了五十米,还是到不了底。
“就是在这,我们发现了阿文的鞋。”
我看着黑漆漆的洞口,想到阿文此刻就躺在下面,不禁悲从中来:“当时的他……该多么难过。”
母亲离世,欠下巨债,而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直到最后都未有一丝改变,还是那个彻彻底底的烂人。
阿文该多么绝望?
或许不是绝望,而是没有了任何留恋的东西,只剩下恨,对那个男人无边无际的恨,所以才会留下那句话,用死来化成一个永恒的诅咒。
阿君拍了拍我的肩。
我痛苦的闭上眼,曾经坚信着能够飞翔的蚂蚁,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为什么呢?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你会被他杀死!”
重新睁开眼,我的眼里不再有同情,而是愤怒,但不是对那个男人的愤怒,而是对阿文的愤怒。
我怒视着洞口,如同瞪着一只漆黑的眼:“当时我们不是探讨过这个问题了吗,对于这种人,要反抗啊,反抗!你一直忍受也好,他也只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干嘛要示弱!你在文章里不也反抗到底了吗,为什么到了现实里,你要这样被他欺,被他骗,最后被逼到这样一个烂坑里!”
阿文腼腆,但绝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蠢蛋。
在他以往的文章里,他想出了几十种方法来反抗那个垃圾父亲,我也一直以为他终会选择其中一种加以实践,可在我听到的事情里,医院的那次出手,直到死他也未曾有过一记有力的回击。
怒火燃烧过后,泪水滴落下来,滑进深渊。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文会被一只鬼逼到这种地步。
阿君在一旁没有说话,等我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才安慰道:“阿文并不是软弱的死去,他是用自己的死对那畜生完成了一场报复,自从阿文走后,那家伙就终日酗酒,现在已经不成人样了。”
我想起昨夜桌上的那滩烂泥,却还是摇头:“那有什么用,阿文已经死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都死了,不值得!”
阿君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后来阿君开车送我出村。
我原本想在镇上下车,自己坐班车回去,但他坚持把我送回县里,甚至送到楼下,才跟我告别。
临走前他看了我很久,最后很认真的说了一句:“阿文能有你这么个朋友,值得了。”
13
回家后我一直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
我始终想不明白,对那种人渣,阿文为什么不反抗呢?
我将那篇与阿文合写的文章反复细读,感受着文字间热烈向上的温度,心备受煎熬,最后提笔写了一篇纪念他的文章,将情绪宣泄出去才好受一些。
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月,相关的情绪已被繁杂的工作冲散,我也渐渐淡忘了心里的困惑,却突然收到了一封信。
信里是一个邀请,邀请我前往几千公里外的一个地方,里面附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来回所需的资金。
由于信没有署名,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新式骗局,直到我在信的背面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昆虫形象,突然涌现的惊讶、兴奋、喜悦立即呛得我热泪盈眶。
我马不停蹄前往信中的地址,兜兜转转后终于来到了一处海滩,我在那里租了一副沙滩椅,躺了大概一个下午,没有等到人。
当暮色将整片天空染得辉煌绚烂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这时逆着光我看到一个人影在朝我靠近。
那是一个强壮的身影,轻盈的衣服在海风里不断摇摆颤动,慢慢的一张灿烂的笑脸在金光里浮现,我感觉有些陌生,但紧接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风,好久不见。”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感觉面前的人穿过了生与死的交界,来到我面前。
我说:“好久不见,阿文。”
我们在阿文的别墅吃了晚餐,他的手艺很好,东西都很美味。
如今的他早已不似记忆中的那般瘦小,几乎是拥有着模特一般的身材,脸上的笑容也不再腼腆,灿烂而自信,如果不是眼睛里的温柔不变,我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位帅气的青年和记忆里的男孩联系起来。
但我知道,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阿文。
其实在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写那篇纪念文章时,我对那次探寻进行了复盘,我注意到阿君当时的很多表情和发言有些奇怪,比如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他反复提到的“报复”一词。
而且每次提起阿文父亲,阿君都有一种别样的恨意。
那家伙是个烂人,这个我理解,我不明白的是,阿文已经死了,为什么阿君总是会露出一副“他爸难受”“他爸活该”的模样,难道作为阿文的发小,最大的情绪不该是为他感到不值吗?
直到收到那封信,我才终于确定,阿君之所以是这种反应,是因为阿文根本就没死。
阿文还活着,自然也就不需要替他不值。
这也解释了我之前的困惑:阿文不仅没有不反抗,而且从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报复。
14
阿文告诉我,我去村中探寻后阿君便跟他说了这事,原本他并不打算再联系我,直到他看到了那篇纪念他的文章,于是才跟阿君拿到了我的地址,寄了那封信。
我将那封信放到桌上,摸了摸背后那只蚂蚁贴图:“这个署名方式很别致,但要是我没反应过来怎么办?”
阿文道:“那么你会和真相擦肩而过。”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就是,他自己选择了现在这个结局。”
阿文看着窗外,叹了口气:“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打算对他使用这套方案,可惜他自己一步一步的把我往这个方向撵,我不得不让他做一个选择,可惜……他还是选错了。”
其实关于阿文和他父亲的故事,前半部分和我所知的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阿文的母亲去世后的部分。
我之前便说过,阿文并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人,医院对父亲的暴打证明他并不软弱。
高考失利不过是剧痛之下的小伤,他根本毫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怎么处置家里的那个男人。
他一度想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但似乎是嗅到了阿文的敌意,那个人在葬礼之后收敛了许多,甚至还强行戒了酒,和我想的一样,阿文的善良让他心软了。
不过之后礼钱的处置让他明白了对方真正的想法:成年的儿子,就是生钱的工具、养老的保障。
说不上失望,但阿文由此确定了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态度:留有豢养义务的陌生人。
本以为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那个男人自然死亡,便能解脱,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让阿文始料不及。
第一件事发生在大学期间,那家伙为了抢走奖学金,使出了浑身解数,胡搅蛮缠,大显神威。
又是给校领导打电话,又是给班主任发信息,甚至去追问同学和班长。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以学校妥协结束。
经过这么一番闹腾,整个学院都知道阿文家不仅穷,还有一个不讲理、不要脸、像是患了精神病的父亲。
从此同学们对他退避三舍,老师们也是敬而远之。
阿文终于明白,不要对一个垃圾抱有希望,否则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自找恶心。
后来开始工作,那人又狮子大开口,要一半工资。不给就大半夜打电话,甚至专门跑到工地来喊闹。
当领导把这家伙送上车,回头拍着自己肩膀叹气的那一刻,他看着远处那令人火大的背影,第一次想到了逃跑。
是的,只是逃跑,不是报复。
他当时只是想推掉那份豢养畜生的责任,逃离这个不断索取的吸血鬼。
从那天开始,他就在思考怎么离开。最后定下的方案,便是我之前所了解到的那样:染上赌博,欠下巨款,最后自杀。
15
“我并不是没有给他机会,他喜欢赌,那我就用赌来考他。我假装染上了网赌,看他会不会阻拦。然而在我声称自己赢钱的时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只会拐弯抹角的夸,然后等我给他打钱。”
阿文摇了摇头:“他的举动支持了我的计划,也让我下定了决心。”
那时阿文的领导正要做一个国外的项目,有心带他,如果阿文答应年后就得走。
所以大年三十,阿文把问题抛给了那个男人。阿文说自己欠了十几万,积蓄已经全搭进去了,还差一部分,问他能不能帮自己。
“同样的问题我面对过一次,我选择掏空积蓄帮他还了钱,所以我想着,他哪怕有一点点良知,也会帮我一把。但你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吗,他居然说我是个败家子,让我滚出去。”
这是一个让人心寒的答案。阿文说我去赌还不是学的你!那人就动手,阿文被打了三耳光。最后的一丝侥幸被扑灭,阿文告诉对方,如果他不帮自己,自己只能跳坑。
那人说:快去跳,反正你这种废物活着也没用。
“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对他进行惩罚,于是我留下了那张纸条,接着在阿君的帮助下,死在了天坑里。”
我听阿文讲述的时候几乎不敢出气,到了这里,才道:“那如果他愿意帮你还,你会怎么做?”
阿文想了想,道:“我会告诉他真话,其实我有能力还钱,我的收入比他想象的高得多,只要他帮了我,两三个月就能缓过来,之后我会给他更多生活费。”
“但他没有这么选。”
“是的,所以他迎来了孤独终老的结局。”
我点了点头。
显然,那个旧的阿文死在了天坑里,而新的阿文已经在国外重生。
而几千里外,那个男人没了妻儿,面对着阿文临死前的诅咒,只能选择醉生梦死。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蚂蚁推开压在身上的石子,迎着风开始飞翔。
看着面前自信大方的帅气青年,心里压抑了近一个月的情绪终于散尽,我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阿君吗?”
阿文摇头:“我拎着行李离开的时候,还遇到了几个村里的叔伯。”
我道:“那样不就暴露了?”
阿文摇头:“不会,他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选择了帮我保密,他们说我早就该离开了。”
“你不担心他们说漏嘴吗?”
阿文淡然一笑:“只是骗一个醉鬼而已。”
我愣了愣,转念一想,也笑了笑。
场间安静了一会,我看着四周精致的装潢,忍不住叹道:“看来你在这边发展很好。”
不想阿文摇了摇头:“我不干工程了。”
“那你……在干什么?”
阿文看着我,似笑非笑:“跟我来。”
我起身跟着他来到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书房,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电脑桌上是敞开的笔记本,屏幕上是未写完的文稿,而在桌边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摞摞熟悉的笔记本。
16
我过去翻开那些熟悉的本子,看到了那锋利连绵的笔迹,惊喜道:“我说怎么找不着,原来都被你带出来了!”
“都是宝贝,当然一本不落。”
阿文微微一笑,转身走向书架,“你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过去,他的手在一排书上划过,我注意到那些书的署名都是同一个名字,最后他滑到了最里面的一本,抽出来,递给我:“打开第一页。”
那似乎是一本短篇合集,我翻开已经有些磨损的封面,越过目录来到第一页,然后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无比熟悉的标题——蚂蚁。
阿文道:“不好意思,自作主张加了上去。”
我惊讶的看着旁边的笔名,然后看向书架上那一排同一个署名的书。
“原来他……就是你?”
阿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我顺手翻了一下这本书的出版时间,发现在我们大学的第一年,阿文就已经出了自己的短篇集。
“怪不得这些年你能扛过来,原来你一直都在坚持,而且……收获颇丰啊。”
以阿文的发展,如果他的父亲做了另一个选择,相信等待他的完全会是另一种晚年。
但那只鬼……将自己永远的流放了。
阿文道:“你呢,不写了吗?”
我心中有些激动,又有些泛酸,已经不知是哭是笑了:“写啊,一直写着呢,可惜混得很差……”
阿文安慰我:“没事,总会有回报的。”
我叹了口气:“管他的,取悦自己是第一嘛,我跟你讲,侵权可是要付版权费的。”
阿文愣了愣,我道:“干嘛,想赖账啊?”
阿文突然大笑:“付,一定付!”
我扬了扬书,走向客厅:“过来,我也给你看样东西。”
我在行李里翻找了一会,最终拿出一个信封:“这个,你的漏网之鱼。”
阿文接过去,看了我一眼,有些疑惑。
我道:“原稿哦,价值连城!”
阿文听着,笑眯眯的拉出里面的纸张,看到边上的圆孔,愣了一下,抽出的动作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我道:“原本想送给你的,现在看来不行,我得好好收藏以便日后换钱。”
阿文完全没有在听我说话,认真的看着纸上的笔迹,脸上溢着微酸的笑。
在那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腼腆的男孩。
片刻后,他将纸放到了桌上,一把抱住我。
我也抱住他,开心地笑着,然后不知怎么,视线扫过桌面,突然定住,慢慢红了眼。
夜风从窗外吹来,翻动书页,黑色的铅字穿过八年时光,来到锋利的笔迹旁,展露着相同的内容——蚂蚁,你要学会飞翔。
阿文,你终究还是飞起来了呢。
责任编辑:荧芾
原作
《飞翔的蚂蚁》
朴风
From
“超好看故事”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戳这里,发现更多好故事好看点这里↘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