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程砚秋传第三章脱颖而

第三章:脱颖而出大器早成

初出茅庐

在罗瘿公、梅兰芳、王瑶卿三位师长的精心安排和细心指点下,程艳秋经过两、三年的调养、学习和锻炼,不仅嗓音恢复了,练就了一条功夫嗓子;而且文化水平突飞猛进,艺术感悟能力和鉴赏能力大为提高,戏也学会了不少,在梨园界和观众中已有一定名气,完全有条件搭班演出。当时青衣人才较为匮乏,不少班社都有意邀请艳秋。选择哪个班社,与哪些名家合作?这是摆在艳秋面前的一个新的课题。经过慎重考虑,并征得罗瘿公等师辈的同意,程艳秋决定搭喜群社,与余叔岩合作。之所以如此,一方面过去在“春阳友会”借台练艺时,程艳秋与余叔岩有过交往,并且同过台,对余刻苦学艺、钻研艺术的精神,十分佩服;另一方面是程艳秋非常欣赏余的演唱艺术,特别是其唱法,在音韵、声律方面极为讲究,在发声、用气上与程有相近之处,正好借同台合作的机会,进一步与余切磋技艺,将余的某些唱法吸收融化,以丰富自己的唱腔。余叔岩生于一八九O年,比程艳秋大十四岁。他是继谭鑫培之后,老生中开宗立派的重要人物,与梅兰芳、杨小楼并称“国剧三杰”、“三大贤”。但他早年学艺的经历也相当坎坷。他的祖父余三胜是老生“前三鼎甲”之一,父亲余紫云是著名旦角演员。余叔岩从小受家庭薰陶,在家学戏。有次他父亲余紫云与谭鑫培合演《三娘教子》,余叔岩扮演其中的儿童角色薛倚哥,显示出艺术才华。十几岁时,就有“小小余三胜”之称,红极一时,被观众誉为“小神童”,可谓少年得志。不料“倒仓”之后,嗓音失润,无法演出,曾一度脱离舞台。但他并不气馁,而是利用这一时机,广泛观摩学习,特别是对谭鑫培的戏,几乎场场不漏,还与友人言菊朋、王庚生(名票)组成观摩小组,各有分工,或记唱腔,或记身段,或记舞台调度,然后互相印证、补充,必求完整地将老谭的戏“偷”学下来。与此同时,根据自身的条件,在吐字、行腔、运气等演唱技巧上刻意追求,使其声腔艺术向更加精巧细腻方向发展,创立以清雅醇厚、苍劲刚健为特色的余派唱腔艺术,令人回味无穷。程艳秋的学戏经历、嗓音条件、刻苦精神,与余叔岩都有相似之处,两人相处十分愉快。他们经常合演《御碑亭》、《打渔杀家》、《审头刺汤》等戏。程艳秋从余叔岩对脑后音、滑擞音的运用及其独特的韵味中,受到启迪,汲取其优长,强化自己的演唱特色。余叔岩对剧中人物的深刻体验和独到处理,更给艳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数十年之后,也难以忘怀。他曾回忆当年与余叔岩合演《打渔杀家》时,余的一些与众不同的处理,例如当萧恩父女乘船连夜过江去杀丁员外时,“一般的演法差不多总爱表现出左右顾盼,寻视路径方向的样子。实际上萧恩在河上生活已然不只一两年了,况且他原是梁山泊有名的水上好汉,夜晚行船,在他来说早已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他所说的‘夜晚白昼’,不过是关照他的女儿桂英‘要掌稳了舵’而已。余先生表现这一段的动作,是把中心放在‘恨不得插翅飞过江去,杀了贼的满门’上。所以他在行船时主要的动作是努力地摇桨急驶,但由于年岁老了,眼力不能看得太远,所以眼神是特别注意前方,往前平视。当时,他心里也在盘算着这场事闹出来,不知将是如何收场,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到自己的家里来,所以偶尔地偏着身回头恋恋地望一望自己的故居。这样就比较更合乎人情了。”程艳秋说余叔岩那精彩的念白,清楚地表现了英雄人物萧恩的感情活动和坚强性格,通过他几句道白,“把我(萧桂英)念得深深感动、自然而然的进入了角色,引起剧中人的情感来了。”例如船到江心,萧桂英惦记家中还有许多家具,要回去关门,引起萧恩的无限感慨,既悲凉又壮烈,极为复杂地对天真单纯的女儿说了一句“不省事的冤家呀!”“一句结语,多么深刻动人,难怪说出后,老英雄的热泪已纵横满面了。这是多么动人的念白,如果一个演员不掌握剧中人当时的思想感情,平平白白念这几句台词,他能感染谁?戏又如何出的来呢?我每次同余先生合作这出戏,演到这里,就深受感动,心里不由的产生出角色的感情来了。”正是在同台演出中,程砚秋从余叔岩的身上,学到了如何以唱、念、做、打等表现手段,去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演员如果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不了解、不体会、不动情,又何如去感染观众呢?余叔岩的艺术,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点点滴滴洒落在艳秋的心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漫长的艺术生涯和人生之旅。为了有更多的机会与他人合作,以广采博撷,转益多师,程艳秋于一九二一年(时年十七岁)与自己的好友吴富琴(旦角演员)一起搭高庆奎的庆兴社,同时搭过孙(菊仙)派老生时慧宝的祥裕社。庆兴社由著名老生高庆奎挂头牌,管事的老板为赵世兴,从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故名庆兴社。程艳秋为二牌,其他演员还有花脸郝寿臣、侯喜瑞,小生朱素云,武生周瑞安,旦角荣蝶仙,二路老生郭仲衡,三花脸张文斌等,都是好手。高庆奎是颇具革新精神的艺术家。他以刘(鸿升)派的唱腔为主,又吸收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诸家的演唱特点,加上自己的创造,逐渐形成了新的老生流派——高派,其唱腔高亢嘹亮、一气呵成,善传悲怆激昂之情,并创造了有别于谭派风格的“疙瘩腔”,顿挫有致,别具一格。他的戏路广、能戏多,除擅长各派老生剧目外,还能演武生、花脸,并能反串老旦,生旦净挑班者他都能与之配演,故人昵称为“高杂拌”。程艳秋与之合作,堪称珠联璧合,两人合演大轴,剧目有《汾河湾》、《打渔杀家》、《奇双会》等。有时程艳秋也主演《六月雪》、《能仁寺》、《贵妃醉酒》、《御碑亭》等,作为压轴。这种安排,表现程艳秋在内外行的心目中的份量大大加重了。因为过去戏班对剧目安排的次序,十分讲究、苛刻。一般说来,演员从跑龙套开始起步,由开锣戏唱起,依次递进,直到能唱最后一出大轴戏,就算被观众承认是“角儿”了。经过几年的磨练,程艳秋从为芙蓉草唱开锣戏,已递进到与高庆奎合演大轴戏,表现其进步的速度是惊人的。他在观众中的号召力也与日俱增。

在庆兴社演出期间,初出茅庐的程艳秋令人瞩目,其艺技可谓蒸蒸日上。罗瘿公眼见弟子的羽毛已逐渐丰满,又在思考如何助他向高处起飞?思考的结果是一定要排演新戏。

辛亥革命之后,又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下,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观众的审美需求有了变化。梨园界不少有识之士,为了适应这种新的形势,一时竟相排演新戏(包括时装文明戏与古装新戏)以吸引观众;如果只演几出老戏,难免门庭冷落。因此编演新戏己是大势所趋。上海开风气之先,继之梅兰芳于一九一四年首演时装新戏《孽海波澜》,接着推出《嫦娥奔月》等古装新戏,令观众耳目一新。其他名家,风行景从,接踵而上,杨小楼的《楚汉争》,马连良的《白蟒台》,高庆奎的《乐毅伐齐》,郝寿臣的《打曹豹》,尚小云的《风筝误》等等,纷纷出台,煞是热闹,赢得了大量观众。罗瘿公、王瑶卿不甘人后,决心让年轻的程艳秋一试身手。由罗瘿公编剧、王瑶卿创腔并指导排练,借助庆兴社的通力合作,于一九二二年推出新戏《龙马姻缘》,在华乐戏园白天首演,作为压轴,大轴为高庆奎、郝寿臣、黄俊峰的《失街亭》。《龙马姻缘》是出神话故事剧,取材于古典小说《聊斋志异》中的《夜叉国》、《罗刹海市》等篇目,描写马骏航海遇险,相继与洞庭君之女龙女、罗刹国楼凤山女首领龙凤、夜叉国龙珠公主相遇,历经波折,最后三女同婚马骏,以大团圆结束。全剧的情节曲折离奇,穿插武打场面,热闹有趣,富于喜剧色彩,尽管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但由于满足了一般观众的娱乐需求,很受欢迎。程艳秋、王又荃主演,荣蝶仙、马连昆、张文斌等人参加演出,初试锋芒,即告成功,给了罗瘿公、程艳秋及其合作者很大鼓舞,于是一鼓作气,不久又公演了《梨花记》,仍是一个剧情复杂的喜剧,由程艳秋、高庆奎合作演出,仍在华乐戏园首演,戏码则升为大轴。正当程艳秋在庆兴社同时上演老戏、新戏之际,不料该社管事赵世兴另外约了一个名角王鸿寿(艺名三麻子)挂二牌,等于将程艳秋撂在一边,这使程很气愤,一气之下,离开了庆兴社。恰好这时上海亦舞台的人来京邀角,请余叔岩、程艳秋联袂南下,合作演出。经与罗瘿公等师友商量的结果,程艳秋决定暂离北京,到新的天地中去闯荡。

初到上海一炮而红

一九二二年秋,程艳秋首次到上海演出,时年十八岁。早在一九一九年,罗瘿公曾南游上海、苏州、无锡、镇江、南京等地,所到之处,与文人好友聚会时,总向他们介绍北方旦行中的后起之秀程艳秋,使不少人未见其人,已知其名,急欲先睹为快。罗瘿公还替程艳秋将照片送给赵君玉、欧阳予倩等南方名旦,作为尚未见面的“见面礼”。罗瘿公的未雨绸缪、广造舆论,使得程艳秋先声夺人,收到了“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效果。程艳秋到上海后,来不及参观这座中国最大的商城,也无心浏览黄埔江两岸大厦林立的都市风光,他在罗瘿公的陪同下,相继拜访了上海文化界、新闻界、梨园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如康有为、陈散原、袁伯夔、周梅泉、樊樊山、陈叔通、金仲荪、吴昌硕等前辈,大家对这位彬彬有礼、仪表堂堂的青年后生,留下了极好印象。其中像陈叔通等人,以后与程艳秋结成终生莫逆的忘年之交。虽然拜了码头,造了舆论,准备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初次到上海这座最大的商业城市演出,面对的是见多识广、喜新好奇的上海观众,程艳秋和罗瘿公心中仍没有底。特别是初来乍到的程艳秋,人生地不熟,顾虑重重复重重,不知演出能否打得响?万一演砸了怎么办?回去如何向众多的师友交代?今后怎样好再搭班?同行的荣蝶仙、吴富琴见程艳秋不声不响,总是反复搓手、来回踱步,他们深知一定是过于紧张,内心不安,于是一边安慰、一边打气:“怕什么?你放大胆演!再说还有余老板顶着哩!”程艳秋连忙摆摆手:“这有什么可怕?我是在考虑用什么戏打炮?”向来倔强的他,从不向外人流露自己的心虚和懦弱。真是好事多磨,大家正准备在亦舞台开锣,挂头牌的余叔岩却不见了,急得剧场经理沈少安团团转:“唉!这是怎么说的?”一问众人,也是大眼瞪小眼,回答不出,莫明其妙。原来余叔岩到上海后,不知得罪了什么要人,还未演戏,上海军警就找他的麻烦;小报也散布流言蜚语,进行攻击。余叔岩见势不好,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一个人买了车票,回到了北京,却将难题留在了上海。缺了头牌,这戏还唱不唱?谁能顶得上?虽然程艳秋在北京已有相当叫座力,但毕竟年轻稚嫩,还未挂过头牌,何况又是人地生疏的大上海,怎敢贸然领衔担当主演?为了慎重起见,罗瘿公找陈叔通等人商量,大家觉得这件事很棘手,还得问程本人的意见。其实,艳秋心里比谁都急,早已作了反复考虑:自己和伙伴们远征上海,有此良机怎能坐失?与其不战而退,留下遗憾;不如奋力而上,力争成功。他面对众人疑虑而又期待的目光,很有主见地说:“若是问我,就要顶下去。至于有没有把握,看卖座怎么样吧。”陈叔通见他如此爽快,仍不放心,就私下悄悄问艳秋,到底有无把握,艳秋的回答仍是那两句话。大家见艳秋这样镇定自若,也增加了信心,纷纷给他鼓劲,表示全力支持。沈少安老板也乐于相助,于是一边派人北上继续恳请余叔岩南来压阵,一边在亦舞台挂出牌告:余叔岩老板患病,改由程艳秋老板挂头牌,特约谭派老生王又宸助演。十月九日,程艳秋首次在上海亦舞台亮相,前四天的打炮戏为《女起解》、《虹霓关》、《汾河湾》、《玉堂春》,虽然是常见的传统老戏,但经过王

瑶卿的指点和加工,程艳秋用别具韵味的腔调唱出,给了上海观众一个意外的惊喜,感到一饱耳福。尤其是《玉堂春》一剧,程艳秋在演出时,突出了苏三蒙冤受屈的悲苦心情,刻画了她对爱情的忠贞。她对妓院中“缠头似锦”的皮肉生涯,不是留恋、欣赏,而是深恶痛绝。程艳秋以幽咽婉转的唱腔和细腻传神的表情,将苏三的满腹辛酸和悲愤,宣泄得淋漓尽致,使人深深同情这位无辜受害的善良女性。有人将程的《玉堂春》和常见的演法相比,不仅唱腔美,而且意蕴深,认为是空前之作;有的顾曲家甚至说:“玉霜唱过《玉堂春》之后,以后无论何人必不敢在上海再唱。”评价之高,远出意料。几天打炮戏引起轰动,程艳秋三个字不胫而走,传遍申江。罗瘿公、陈叔通悬挂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艳秋更是心情舒畅,面色红润,嗓音一日好似一日,言谈举止格外温和,对助演和场面人员,一再道辛苦,希望大家继续捧场,毫无名角的架子和派头。这些无形中更给大家增添了凝聚力,更加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又相继公演了《御碑亭》、《思凡》、《六月雪》、《能仁寺》、《奇双会》、《打渔杀家》、《醉酒》、《游园惊梦》、《红鬃烈马》、《穆天王》、《辕门斩子》、《芦花河》??这些剧目几乎包括了旦行中的各种角色,程艳秋演来无不得心应手,全面展示了他那文武昆乱不挡的功夫。其间程艳秋还同年过五旬的上海昆曲第一小生陈凤鸣合演了《游园惊梦》,由上海第一笛师刘某司笛,座中不少者顾曲家不断点头拍曲、击节附和,黄子怡等名家更是赞不绝口。程艳秋本来已排了小本新戏,准备露演,但现在老戏既然十分叫座,连演连满,于是有人认为不必再贴演新戏;亦舞台老板怕影响营业,也不热心上新戏。罗瘿公则认为这种说法不妥,主张“新戏必不可无??,应一星期增一新戏;第二星期《梨花记》、第三星期《龙马姻缘》,??而以旧剧支配之。”结果,《梨花记》、《龙马姻缘》等独门戏公演后,又掀起了高潮,上座爆满。不少戏迷闻讯,特地从附近的苏、杭等地赶来,争睹这“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演出。康有为为了看《龙马姻缘》,甚至推迟赴杭州的日期,专门多留一天,看了演出后,他认为该剧“冕旒秀发,旌旗飞扬,中夹哀情苦语,有顿挫淋漓之致”,但对于程艳秋的化妆,提出意见,认为台上不如台下明秀绝伦。实际上,《梨花记》和《龙马姻缘》只是程艳秋最早编演新戏的尝试,并不成熟,与传统老戏也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因为大家第一次看到觉得新鲜,表现出很高的热情。这对程艳秋却是很大的鼓励,坚定了他排新戏、闯新路的信心。因此他以这两个剧目和最受欢迎的《玉堂春》,作为结束上海之行的辞别纪念演出,颇为出色地画了个圆满的句号。为了庆贺程艳秋和罗瘿公的成功,上海愚园主人甘翰臣宴请文化名流与之聚会,康有为、吴昌硕、朱古微、王雪丞、况夔生、章一山、王聘三等八十多人欣然赴会,诗酒唱和、合影留念。程艳秋谦恭有礼,频频举杯,向前辈敬酒,感谢大家的奖掖、栽培。康有为夸奖艳秋“秀艳绝伦”,是“后起领袖”。事后,程艳秋在黄子怡的陪同下,去拜谒康先生,受到热情接待。康有为特地领着艳秋参观他收藏的外国古玩,并一一解说,使艳秋大开眼界,同时也深深体会到前辈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十八岁的程艳秋在上海一炮而红,真是大器早成,春风得意。对此,陈叔通曾风趣地对他说:“余叔岩给了你一个机会!”看似戏言,其实意味深长,包含了某种哲理。一个人的成功,除了天赋、勤奋、本领之外,机遇也是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特别是破土而出之际,更需要有恰当的环境和外在条件相配合,这就是机遇。余叔岩临时缺席,将程艳秋推到了头牌;上海观众的接纳和欢迎,使他声名大振,从此奠定了挑班主演的地位。无独有偶,一九一三年二十岁的梅兰芳陪王凤卿到上海演出于丹桂第一台,挂二牌。十一月二十八日,王凤卿主动提出,让梅兰芳演大轴戏《穆柯寨》,由梅饰演穆桂英、朱素云饰演杨宗保,受到上海观众的热烈欢迎。这是梅兰芳第一次唱大轴戏,也是他演刀马旦的开始。可以说梅、程师徒二人,都因偶然的机遇,从上海走红,挂上了头牌。因此二人对上海怀有特殊的好感。后来梅兰芳举家南迁定居上海。程砚秋差不多每年都要到上海演出一段时间,以答谢上海观众的厚爱。其中,也包含了这层历史因缘。当然,作为十里洋场的上海,能把人捧上天,也能把人拉下水。在这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中,稍不留意,人的骨头就会被香风吹软。正值青春年华的程艳秋,台上光艳四照,台下一表人才,让一些闲得发愁的太太、小姐们魂牵梦绕,千方百计想与之结识。就在演出的第四天,程艳秋住的源源旅馆门口,来了一位小大姐,口口声声要见程老板,门房不让进,两人争吵了起来。住在楼上的程艳秋忙让吴富琴下去看看,当吴刚刚走下楼梯,尚未开口,这位小大姐误以为是程艳秋,急忙奔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操着上海话说:“侬是程老板?阿拉奶奶请侬去吃饭。”吴富琴将这话传达给程艳秋,程当即婉言谢绝。不料这位多情的少奶奶为了追求程艳秋,特地到艳秋住处的对面包了一个房间,以便就近寻找机会接近。当程觉察后,马上找亦舞台经理沈少安,另外找房搬了家,才躲脱了这位少奶奶的纠缠。有一回上海两位有名的女人请程艳秋吃饭,事先作了精心安排,在宴会席上写了名片,各人对号入座。这两位女人恰好将程夹在中间,左右包围,殷勤劝酒。程艳秋神情庄重,目不斜视,对两旁的女人看也不看,酒过两巡,便借口要赶回去化妆,匆匆离席而去。两位女人自讨没趣,骂他是个“木头人”。从此程得了个“木头人”的称号。程艳秋洁身自好,并不自此时始。早年他到王瑶卿家学戏,要经过京城妓女云集的街巷八大胡同。罗瘿公叮嘱他宁肯多走一二里路,绕道去王家,也不要穿过这花柳之地。少年程艳秋谨遵师训,每次去王家,必绕道而行。这使王瑶卿大为感慨,对他另眼看待,并时常向他的徒弟讲:“不是我夸老四(程排行四),旦行讲究做戏身分的,真得数他!”艳秋成家之后,更是守身如玉、自尊自重。他后来到上海演出时,一位有名的“国花”楚某,曾通过正常的手续托人来做媒,甘愿做妾,并将其照片奉上。面对倾城倾国的芳容玉照,程艳秋只是一笑置之,顺手将楚某的照片送给夫人看。一九四一年他应邀赴青岛演出,当时的青岛市长赵琪、警察局长傅鑫、海关监督秦学礼,对程招待甚为殷切。演毕返京,秦妻朱某,是当地的美人,羡慕程的技艺,随车北上,一路多次寻机与程接近,程始终不予理睬。事后秦某得知此事,逢人便盛赞程的品德。类似这样的引诱和干扰,程艳秋一生经历了多次,但他从未走错一步,真正做到了一生无二色。数十年之后,陈叔通老人在回忆程艳秋首次上海之行曾写道:砚秋到上海不去拜流氓,结果沪上小报把他骂得一塌糊涂。尽管有钱的人棒他,他也不买账。在上海给砚秋写信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女人勾引他,对此,他一概置之不理;一种是穷困告帮的,对此,他则把来信者的地址一一记下。砚秋与我一起出门时,拿着钱就按信的地址往里弄一钻,也不留什么回信,只是送钱帮人。这是经常的事。①程艳秋在上海演出期间,正好白牡丹(荀慧生)也在上海献艺,其上座难免受到影响,这使艳秋感到不安。一日,他同时收到两处的请柬,邀其赴宴,一处是上海闻人黄金荣,另一处则是荀慧生命其跟包送来的。前者是不可得罪的显赫人物,后者是互相竞争的同行。程艳秋不能分身两处赴约,不知去哪处好,只好去请教罗瘿公。不料罗反问道:“你说呢?”程艳秋搓了搓手,沉思片刻说:“黄先生那里咱们去拜会过了;慧生这次到上海,咱们唱了对台,我怪过意不去,我想去看看他。”这同罗瘿公的想法不谋而合。罗见艳秋的考虑事情周到又得体,十分高兴,随即说:“这就对了!黄金荣那里我去应付;你去看白牡丹,也代我向他祝贺演出成功。”荀慧生比程艳秋大五岁,工花旦,也是旦行中的风云人物,两人平时交谊甚厚,这次在上海相聚,真是他乡遇故知,格外亲切,谈得很投机。酒酣耳热之际,荀转入了正题,想与艳秋一起,联合上海的九个戏班同演大义务戏,救济贫困,同时答谢上海各界对他俩这次来沪演出的关照。程艳秋一听,当仁不让,慨然应允:“好主意!我听您的!”于是,程艳秋在赴沪演出结束之际,于十一月八日在共舞台参加了九班合演的义务戏,荀慧生唱《训子》、程艳秋唱大轴。二位联袂登台,使他们的春申之行,更加功德圆满。继上海之后,程艳秋一行又应邀到杭州,于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凤舞台演出五天。罗瘿公因子病提前回京,未能陪同到杭,但他早托友人袁伯夔、许伯明等人对程在杭州的演出事宜做了认真准备和周密安排,使得演出非常顺利。在演《十三妹》一剧时,由荣蝶仙饰何玉凤,程艳秋饰张金凤,特邀南方名丑盖三省扮演赛西施一角,从此结下了缘份。以后程每次赴沪演出,必亲自登门请盖三省配演。盖在《六月雪》中饰演禁婆,更是一绝。“坐监”那一场,盖出台一句“来啦!”一阵风似的迈进牢门,立时就有一个“碰头好”。那时盖三省年岁已大,只能作为底包,很不得意。程专门请他配戏,也含有抬高其身价的意思,从中可以见到程惜老恋旧之情。在杭州演出之余,程艳秋得以稍事休息,抽空游览了西湖,那波光潋滟、水色空濛的湖光山色,让艳秋深深陶醉,顿觉心旷神怡,一个多月以来的劳累困乏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古老的断桥,高耸的雷峰塔,使白娘子和小青的形象,在他心中复活起来。长长的白堤,宽阔的苏堤,令他联想起大诗人白居易、苏轼在此为官,为民造福的佳话。在拜谒岳王庙时,岳武穆正气凛然的塑像,使程艳秋油然而生敬仰之情;而对面地上跪着的秦桧夫妇的塑像,双手被绑,人人唾骂。一副对联十分醒目: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艳秋默诵了几遍,铭刻在心中。江山胜景、人文荟萃,这一切在滋润着艳秋的心田,陶冶着他的情操。十一月底,程艳秋带着胜利的喜悦,凯旋而归。罗瘿公早就在等候,师徒见面,少了些寒暄,多了些感慨。是啊!几年来,罗瘿公的心血没有白费,如今程艳秋已是第一流的名角了,完全可以独立挑班、开创大业了。古人云:“成家立业”。现在艳秋的大业已初告成功,又已到了十八岁,下一步应当考虑成家了。

成家

还是在程艳秋向梅兰芳学戏期间,梅夫人王明华女士就十分疼爱这位年轻有为的徒弟,打算给他提亲,随时在留意合适的人选。那时王明华女士刚二十出头,常与两位女友坐骡子轿车到骡马市大街大吉巷一家私人开办的机绣缝纫社学女红,在这里认识了同来学手艺的果葵英、果秀英两姐妹。年轻的姑娘们拉起家常来,有说不完的话题,很快就成了知心朋友。果家姐妹正值豆蔻年华,很是惹人喜欢,王明华心中不禁暗自盘算,何不去果家为程艳秋提亲?她最初属意姐姐葵英,后来却撮成了妹妹秀英与艳秋的婚事。果家姐妹的父亲果湘林,是清末民初的京剧旦角演员,生于一八八一年,原籍河北文安霸县,其父果福隆曾经营糖坊,后因水灾破产,携带全家流落北京。为生计所逼,果湘林九岁即卖身学戏,习青衣,与王瑶卿同窗,因不堪师傅的打骂和师兄弟的欺侮,曾服毒自杀,幸好被他人救起。十六岁时由一位仗义文人出资赎身,乃得独立搭班演出,曾红过一阵。经人介绍,与当时名旦余紫云之女余素霞订婚,余紫云准备将他招赘在家,作为养老女婿,却遭到余夫人的极力反对,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原来余紫云系著名须生余三胜之子,余紫云的第三个儿子余叔岩又是当时老生中的翘楚,一家三代皆梨园俊彦,名重一时。而果湘林出身寒微,尽管自己将演戏挣的钱全交给了余夫人,仍然难得欢心。余夫人定要给女儿退婚,余素霞却很有主见,认为母亲嫌贫爱富、不守信义,坚决不同意罢婚,就是讨饭也要嫁给果湘淋。母女俩为此闹翻了脸,余素霞一气之下走出余家,未带一件嫁妆,与果湘林结婚时,连被褥都是向别人借的。其情景,好似古代的王宝钏。二人婚后虽不富裕,却和美幸福,生育了葵英、秀英姐妹,爱如掌上明珠。眼看闺女十几岁了,余素霞又为女儿的婚事操心。一经王明华女士的提亲,果家满口应承。本来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双方的家长,都在考虑如何安排相亲更为自然合适。一九二0年春,借着梅家老太太过生日,余素霞带着长女葵英,程艳秋随着母亲,都到梅家祝寿。这实际上是梅兰芳、王明华夫妇安排的两家相亲。余素霞回家后高兴地对老伴果湘林说:“程家的孩子个头儿挺高,小眼睛,模样儿还不错。”“光看相貌不行,还得看看台上演得怎样。”毕竟是吃戏饭的,果湘林懂得“台上见”的重要,想亲自看看再说。正巧果家的一位亲戚是给程艳秋打鼓的,一听说要看戏,马上在华乐园订了个包厢,果湘林夫妇都去了,观看程艳秋演出的《宇宙锋》。这种独特的相女婿的方式,带有考核的性质。程艳秋是个生性要强的人,演出时自然格外卖劲。果湘林以行家的眼光,边看边说:“瞧着嗓子还没有变过来呢,唱念做派还不差。”这表明他对未来的女婿已比较满意了。谁知男方却没有消息,介绍人梅大奶奶也未来回话,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梅大奶奶,觉得果家的大姑娘不如二姑娘漂亮,想改为向二姑娘提亲。这下,果夫人余素霞不乐意了,不同意再相亲。足智多谋的罗瘿公想出了个好主意,到泰方照像馆找到了果家的“全家福”照片拿到程家,结果艳秋母子见到果秀英的照片却很满意,又托梅大奶奶去果家提亲。果夫人这次提出了条件:

“我家姑娘小,人又老实,程家哥儿们多,不能一块住,让闺女受委屈,得进门就管家。”程家对此完全答应。双方于一九二一年三月七日(旧历正月二十八日)正式订婚。那时订婚礼节很讲究,先交换生辰八字,叫龙凤帖,程艳秋与果秀英正好同庚,都是十七岁。接着梅家大奶奶与荣蝶仙夫人代表男方去送定礼——镶嵌镯子、戒指等物,叫“放小定”,仪式隆重。“小定”之后,为了遵守诺言,在罗瘿公的一手策划下,程艳秋母子于五月十七日坐着马车迁入新居——西河沿排子胡同二十三号。这是一座不错的四合院,虽不够宽敞气派,但住三口之家,绰绰有余。这时果家的亲戚中有人出来阻拦,以轻蔑的口气向果湘林夫妇进言说:“你们两位怎么越来越胡涂呢?程家是什么人家?谁不知他家住过天桥大市,穷得了不得啊!有闺女也不能许给他们,让闺女跟着去受穷!”谁知这却引起了余素霞对自己婚事的痛苦回忆,当初自己的亲娘不也是嫌贫爱富,几乎断送了自己与湘林的婚姻吗?她很有主见地回答道:“会给的给儿郎,不会给的给家当。小人儿又忠实又老成,人又用功,有什么给不得的?!”来人见果夫人如此坚决,自己无言答对,只好自讨无趣,悻悻而去。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只等择吉日完婚了。一年之后,艳秋从上海载誉而归,按照习俗,双方过了“大礼”,也是由艳秋的两位师娘——梅大奶奶和荣蝶仙夫人操办,向女方家送去许多抬衣服、首饰、红鹅、猪羊腿、酒以及盛满干鲜果品、龙凤饼的食盒。各种物件,都经过精心选择,相当讲究,显出男方的诚意。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阴历三月十一日),程艳秋和果秀英的结婚典礼在前门外同兴堂饭庄隆重举行。整个饭庄喜气洋洋,四周挂满了贺喜的祝辞和书画,宾客达四五百人之多,将饭庄挤得满满的。平日宽敝的宴会厅,竟变得狭窄拥挤。从长袍马褂的老者,到西装革履的青年,从淡扫娥眉的女士,到刻意修饰的姑娘,人人争相向一对新人祝福。因为新郎程艳秋、岳丈果湘林,主持大礼的冰媒梅兰芳以及新郎的师傅荣蝶仙、王瑶卿,新娘的外祖父余紫云等人,都是唱旦角的,因此在京的旦行名角,几乎倾巢出动,前来贺喜助兴,包括大名鼎鼎的陈德霖、余玉琴、田桂凤、王瑶卿、王琴侬、朱幼芬、阎岚秋、朱桂芬、荀慧生、筱翠花、朱琴心、王蕙芳、姚玉芙等,全都在座。平时各自都忙于排戏、演出,难得有些喜庆的聚会,自然说笑逗趣,杯著交错,兴之所至,还引亢高歌,献上一曲,简直比唱戏还热闹,真可谓花园锦簇、金玉满堂,着实风光了一回。难怪当时报刊称之为“自有伶人办喜事以来,真正巨观之名旦大会也。”程、果结婚之后,罗瘿公为秀英改名为素瑛。艳秋得贤妻之助,如虎添翼,无后顾之忧,有家庭之乐,更是一门心思投入到排演新戏之中。果素瑛贤淑娴静,正直善良,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操持家务、侍养婆母、相夫教子,不遗余力。她与艳秋同甘共苦,情深爱笃,心心相印,相伴终生。程艳秋一九五八年英年早逝后,果素瑛独自支撑家庭重担,抚育、教育孩子成人。她在晚年还口述和撰写了有关程砚秋生平和艺术的回忆录,成为研究程派艺术的宝贵资料。果素瑛于一九八六年八月三日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二岁。

创业

燕尔新婚的程艳秋,并未耽于安乐;罗瘿公也并未因艳秋已成家而放松对他的要求。罗仍如既往,每天上午到程家看看,问程遛弯没有?吊嗓没有?下午艳秋不是读书、写字,就是钻研戏情戏理,排演新戏。晚上如果不演出、观摩,则去王瑶卿家学戏,仍是深夜才回家。果素瑛同婆母边做活边聊天,为艳秋等门。全家人总要到凌晨两三点钟才能安寝休息。一九二三年初,程艳秋与王又宸合组和声社,阵营相当可观:老生有郭仲衡、刘景然,花脸有郝寿臣、侯喜端,旦角有荣蝶仙、吴富琴,小生有王又荃、金仲仁,丑角有慈瑞泉、曹二庚等。大伙儿心气高、劲头足,全力辅佐程艳秋,除加工、重排《武家坡》、《贺后骂殿》、《汾河湾》等老戏,使之具有程的个性特色,演来与众不同外,主要精力是接二连三地赶排新戏,仅在半年多的时间内,就公演了七出之多,其中《琵琶缘》是出自王瑶卿的藏本《混元盒》中的一本,程艳秋饰剧中的苏巧云,末场有敏捷酣畅的开打。其余六出为:《红拂传》、《花舫缘》、《玉镜台》、《鸳鸯冢》、《风流棒》、《孔雀屏》,均为罗瘿公创作,而创腔、排练则大多由王瑶卿先生担任。程艳秋除了任主演,还挑着全班的重担,更是全力以赴,投身于艰苦创业之中。三月初,程艳秋在华乐园首演《红拂传》,这是他早期的成名作。剧本取村于唐代杜光庭的传奇《虬髯客传》,描写隋末唐初风尘三侠的故事,其梗概为:隋炀帝杨广出游扬州,命越国公杨素留守京城,三原布衣李靖胸怀大志,往见杨素,杨喜其才欲留用。杨府歌姬张凌华(红拂)窥见李靖英武豪侠、气宇不凡,心生爱慕,乘夜盗走杨素令箭,乔装投奔李靖,结为夫妇一同逃走。路遇虬髯客张仲坚订交,并先后至太原见李世民。虬髯客本来有志平定中原,但见李世民英才盖世,自叹不及,乃将家资赠与李靖、红拂,自己飘然而去。剧中三位主要人物性格开朗,任侠义气,尤其是红拂,不屈服于命运,有胆有识,敢于私奔,体现出“美人巨眼识穷途”,“岂能羁糜女丈夫”的意蕴。这是一出歌舞并重、有文有武的新戏,程艳秋饰红拂,郭仲衡饰李靖,侯喜瑞饰虬髯客,三人的戏都不轻,尤其是程艳秋更吃重。红拂上场时的一段〔西皮慢板〕“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在自怨自艾中道出了这位歌姬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内心苦闷,使观众感受到这位“性好书卷,爱习兵书”的殊色女子外秀内刚、不甘寄人篱下,急欲冲破牢笼的内心苦闷。“待宴”一场,程艳秋精心设计了成套的云帚舞,与〔西皮二六〕的唱腔互相配合,载歌载舞,在表现红拂舞艺超群、“果然佳妙”的同时,又流露出强颜欢笑的辛酸和愤懑。见李靖时心生爱慕,含而不露,胸有城府,盗令改装,引镜自照,以及出府唤门,中途遇盘问,忽男忽女,忽庄肃忽柔曼,刚健啊娜,极尽能事。在表现红拂私奔,与李靖喜结良缘后奔赴太原的行路中,安排了双人“马趟子”,两人步伐轻捷,舞姿曼妙,将燕尔新婚、情投意合的喜悦之情洒满舞台。在“店房”一场中,三位主角有一段绝妙的表演:红拂在屋内(下场门)对镜理妆、来回顾影、喜形于色;李靖在门外刷马;虬髯客赶至店房,径直进入内室,放下手中革囊,往上场门的床上一躺——红拂从镜中窥见一大汉闯进房来,大模大样枕卧床榻,先是一惊,耸肩、长腰、提神,表现她从镜中发现异常情况,但毫不慌乱;而李靖同时也拔剑欲进门杀虬髯客。红拂背对虬,在镜中连连摇手,示意李靖不可鲁莽;虬髯客发现屋内有一绝色女子梳头,大吃一惊,深感自己莽撞,慢慢起身,正好红拂回头,两人对视良久,打量对方,各自背白,称道面前之人不是等闲之辈,定是豪侠之士。红拂裣在向前,机警而灵敏,问尊客上姓,随后三人互通姓名,越谈越投机,结为兄妹,饮酒庆贺。这风尘三侠相会、相识、相知的戏,彼此配合默契,眼神、手势、身段都在无声说话,全身是戏,将人物关系和人物的心理过程,揭示得准确、清晰、传神,每演至此,必获彩声。最后一场,虬髯客披肝沥胆,决定到海上别图大业,将数百万家财赠与红拂,作为妆奁,以表诚意。红拂为感高义,当场舞剑一回。这套剑舞,程艳秋吸收、融汇了向武术名家高紫云学到的剑术套路的一些动作,将“凤凰展翅”、“白蛇吐信”、“大蟒翻身”、“蜻蜓点水”、“枯树盘根”等姿势,与优美的〔南梆子〕腔调溶为一体,剑法浑脱流利,舞姿婀娜娉婷,唱腔婉转悦耳。只见双剑寒光闪耀,如银蛇飞舞,似闪电横空,将红拂的飒爽英姿和豪爽性情,表现得十分精彩,原来程艳秋用的是一对真剑,没有深厚的功夫和过人的膂力,绝不敢动此,诗人樊樊山曾作舞剑歌曰:鹘落到地忽鸷出,蛇惊倒退更猱进,奔云掣电疾于风,滚雪飞花圆若镜,倏然收影身手间,晶盘一颗明珠定。从中不难看出其身手不凡,让人击节赞叹。除了表演和唱腔上的锐意创新外,程艳秋对化妆、服饰也花了很大心思。当时名净郝寿臣曾约程艳秋到自己家中观看《风尘三侠》的横幅挂图,参考图中所绘形象,设计人物的扮相和服装,力图新颖别致,为演出增添光彩。《红拂传》一出台,即引起轰动。首演当天,京城大雪,道路泥泞,各戏园看客稀少,有的只好回戏停演,惟独华乐戏园门前车水马龙,观众踊跃。诗人樊樊山曾赋诗一首:任教泥满靴,来听程郎歌;从他雪没屦,来看程郎舞。这首《雪中观程郎舞剑》真实地记录了作者和众多观众冒着风雪去观看程艳秋演出的生动情景,足见人们对《红拂传》兴致之高。《红拂传》作为程氏早期的代表作,不仅当时轰动京、沪,二三十年之后,仍能扣人心弦。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回忆他在五十年代初在天津中国戏院看程砚秋和侯喜瑞、贯盛习合演此剧时曾说:??程先生此戏的舞剑,原是为了同梅先生的《霸王别姬》一较短长而设计的。以剧情论,风尘三侠的话别当然不如项羽虞姬的生离死别容易感人,但这一次程先生的表演,边舞剑边唱南梆子,其依依惜别之情真催人泪下。及至唱到末句散板‘这一别再相逢不知何年’时,我简直情不自禁地汪然出涕了。因知演出效果之感人至深,初不仅取决于情节之有悲欢离合,而关键仍在于演员的表演艺术之精湛深刻。首战告捷,大大鼓舞了和声社的士气,于是新戏接踵出台:五月上演《花舫缘》,六月上演《花筵赚》(又名《玉镜台》),七月上演《鸳鸯冢》,八月上演《风流棒》,九月上演《孔雀屏》,其数量之多,不仅居程艳秋一年所排新戏之冠,而且在整个梨园界也是罕见的,可见其创作精力之旺盛和劳动强度之惊人。《花舫缘》描写明代才子唐寅(伯虎)游姑苏,见沈存道尚书家的婢女申飞云貌美,心生羡慕,乃乔装投身沈府为佣,得以同飞云相会。后沈存道发现这个佣人颇有才学,赐他婢女,唐选中飞云同回故里。沈存道至吴,唐邀至家,让飞云出来相见,真相大白。此剧亦名《三笑缘》,也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程艳秋饰演婢女申飞云,穿裙袄、小坎肩,系腰巾,秀气脱俗,妩媚活泼中不失稳重端庄;面对唐伯虎的追求,不卑不亢。当飞云在画舫中发现唐伯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她一回眸,似嗔、似喜、似羞、似娇,低下头迅急转身而下,将一个高门贵府的丫环表现得纯朴可爱、天真无邪,一改这一题材的某些演出中常见的庸俗的调情场面,提高了格调和情趣。《花筵赚》描写晋氏才子温峤欲娶表妹姿芳,姑母刘氏因其年长不许。温峤乃与好友谢鲲设计,几经周折,最后巧娶姿芳,而谢鲲也得以与婢女碧玉为配。这是一出情节曲折的喜剧,程艳秋扮演丫环碧玉,念白兼用京白和韵白,更富于生活气息,表演活泼自然,一改大青衣的戏路。碧玉对谢鲲连说几个“使不得”时的身段、手势,都独出心裁,显示出程艳秋刻画多种人物的才能。《风流棒》一名《谐趣缘》,描写书生荆瑞草阴错阳差,多次逃婚,最后与谢林凤、李珠英二女成婚。洞房之际,两女责其屡次逃婚,命婢持棒责之,并罚跪门,负荆谢罪后方合卺。程艳秋饰演李珠英,有装疯、诈疯的表演,洒脱机警、放浪形骸,唱腔节奏快,动作变化多,与内容上的喜剧色彩,比较和谐。《孔雀屏》取材于《唐书·窦后传》,描写隋代天官窦毅,为女窦太贞选婿,于围屏上画两孔雀,让求婚者各射二箭,以射中雀目为中选。李渊、宇文化及、贺若弼、史万岁等均至应选,李渊射中二目,遂中选。宇文化及不服,窦毅乃以婢女春鸿伪充次女嫁之。贺若弼伏乒拟抢亲,为李渊所败。李渊乃得与窦太贞成婚。程艳秋饰俊丫环,曹二庚饰丑丫环。为了给窦毅选称心如意的女婿,给窦毅出主意,用箭射孔雀屏的办法来选婿。“献计”一场,程与李洪春饰演的窦毅,有大段对白。程的京白念得清晰流畅,起伏跌宕,很有感情,突出了丫环的智谋,与《花舫缘》突出丫环的才情,演来各有重点,毫无“一道汤”的弊病。王又荃饰李渊,贾多才饰宇文化及,吴富琴饰窦太贞,侯喜瑞饰贺若弼,都各有特色。此剧程砚秋于三十年代传授给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学生后,自己再没公演。从《龙马姻缘》、《梨花记》、到《风流棒》、《孔雀屏》,多从元杂剧和明清传奇改偏,虽然反映了封建时代妇女为争取婚姻自主所作的种种努力,以及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对封建士大夫的欺骗行径和“多妻制”也不无批判,但基本上未能摆脱“才子佳人大团圆”、“误会成喜剧”之类的窠臼。这反映了作者罗瘿公和程艳秋当时的思想认识水平和观众的审美欣赏爱好。其中最能代表程艳秋早期戏剧成就的是悲剧《鸳鸯冢》。《鸳鸯冢》取材于清人《蝶归楼传奇》,故事梗概为:谢招郎与王五姐互相爱慕、私订终身。谢招郎回家后,因惧母严厉,不敢明告,恳请姐姐代说,却因姐姐未及时相告以致拖延。王五姐久候不得音信,恹恹成病,托人寄信,又被谢母察知,把招郎锁禁楼中。谢招郎夜间坠楼奔往王家,五姐已病不能起,见了招郎,一痛而亡,招郎也碰死殉情。死后两人合葬一处,人称“鸳鸯冢”。该剧通过一对痴情男女相恋而不得相聚的悲惨结局,谴责封建家长制的专横,控诉封建包办婚姻的罪恶,也宣扬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思想,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是出“伟大的性爱悲剧”。剧中程艳秋饰王五姐,有大段唱腔,悲楚缠绵,哀婉动人,显示出程艳秋在悲剧表演上的出色才华,较早地体现出他的艺术个性和风格,成为他早期创作中很有分量的代表作。半年之内推出的这些独家新戏,不仅使新成立的和声社旗开得胜,更使程艳秋在京师梨园界站稳了脚跟。他又开始了新的打算,酝酿再次南征。

再赴上海

一九二三年秋,程艳秋应上海丹桂第一台之约,再次赴沪演出。与去年不同的是,此次同行的有和声社的合作伙伴王又宸、郭仲衡、王又荃、侯喜瑞、吴富琴、荣蝶仙、曹二庚、文亮臣等。程夫人果素瑛陪同前往,罗瘿公照例为之张罗一切。自去年程艳秋在上海滩唱红之后,他在广大观众心目中已占据了重要地位。一年来,程艳秋在北京不断上演新戏的消息,传到上海,使沪上的戏迷们望眼欲穿,希望一睹为快。还未露演,他已接到许多信,要求他上演新戏,甚至点名要看《红拂传》。但程艳秋按剧场的惯例,仍以《女起解》、《能仁寺》、《玉堂春》、《御碑亭》、《贺后骂殿》等老戏打炮。剧场老板见到戏码中有《贺后骂殿》,未免踌躇,觉得这是一出冷戏,怕观众坐不住,建议码后,以免出师不利。可程艳秋心中有底,坚持原先的安排,不作更动。原来《贺后骂殿》是“青衣泰斗”陈德霖的代表作,唱工虽很繁重,但以二黄慢板到底,缺乏变化,显得单调板滞,演出效果较“冷”,因此陈老夫子也只是偶尔演出。王瑶卿先生为程艳秋说这出戏时,对唱腔作了新的处理,改为二黄慢板转快三眼,使曲调、旋律上富于变化,尤其是几个“只骂得”,层层递进,锋芒逼人,唱到第三个“只骂得”,一句二十二个字,垛字叠韵,如连珠炮一般倾泻而出,将贺后的一腔愤懑和怨怒,渲泄得酣畅淋漓,听来大快人心,硬是将一出冷戏唱热、唱红,大受戏迷们青睐,就连陈德霖听了都极其夸赞:“老四唱了,我都不敢再唱了!”这固然表示了前辈的谦虚,同时也说明了程艳秋独到的艺术创造。对此,王瑶卿曾评论说:“老夫子尽管声音高亢,气量足,但板头慢而板。程有一种很峭拔的劲头,足以泄骂之忿。有了‘忿’字做灵魂,唱出来就不一样了。”有了前辈的鼓励,又经过北京观众的检验,程艳秋胸有成竹,因此将它作为打炮戏,奉献给上海观众。果不出所料,这出戏亦如他去年演出的《玉堂春》、《六月雪》一样,戏虽旧而演唱新,让人感到意外的惊喜,其中的“有本后在金殿一声高骂”等唱段,不胫而走,很快在戏迷中传唱开来。多年来该剧几乎成为程艳秋的独门剧目,传唱不衰。待到程艳秋的新戏出台,又是一番盛况。首演《鸳鸯冢》,丹桂第一台三层楼被挤得无立脚之地,台下加凳直至入场门口,舞台两侧竟破例卖了两百多张票。全场几千观众屏息凝神,被剧情深深打动,竟忘了叫好,常常是一曲清歌之后,观众从沉醉中醒悟过来,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上海报刊发了不少剧照和评论,有的文章指出:这出戏的情节很曲折。艳秋的表情很细腻,譬如同谢招郎订婚一场的羞态,独坐闺房中的愁情,以及最后诀别时悲痛的神情,都做得非常佳妙,一处有一处的精彩。这种艺术手段,恐怕除了他的老师梅兰芳,没有人及得上了。程艳秋有意识地将他一年中排的新戏在上海作一次展览演出,《花舫缘》、《花筵赚》、《风流棒》、《孔雀屏》等一一亮相,宛如各种美味佳肴,调剂着不同胃口的食客。由于各剧中新腔迭出,脍炙人口,观众边听边学,纷纷索要唱词,于是在节目单上附上唱词,开了京剧史上的先例。

到了《红拂传》公演,再次掀起高潮。首演当晚,只见舞台两侧高悬一副对联: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对联二尺宽、八尺长,以红缎为底、黑绒剪字,既鲜亮醒目,又庄重大方。对联的对仗工整,构思巧妙,寓意深远,特别是将艳秋二字嵌入联首,更是匠心独运,让人赞叹。锣鼓未响,已是热浪满堂,连站票也十分抢手。即使外国朋友也很难弄到戏票。当晚到场的仅日本驻沪领事和日本朋友,就有六十多人。英文的《大陆报》、《字林西报》的主笔都赶到剧场观看。戏园门口的小汽车竟达三百多辆。各报刊好评如潮,《大陆报》女主笔对程进行了采访,《字林西报》的总编辑亲自撰写剧评。上海影响最大的《申报》,于十月十三日、十月十六日、十月二十三日分别以《红拂传今晚开演》、《记程艳秋之两夕红拂传》、《记程艳秋三度表演之红拂传》为题,进行跟踪报道,表现出少见的热情。上海名流金拱北先生还举行了盛大的茶话会,将程艳秋和果素瑛夫妇介绍给外国朋友。令程艳秋甚为快慰的还有一件事,是同俞振飞合作演出了昆曲《游园惊梦》。俞振飞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其父俞粟庐为南昆名宿。振飞幼承家学,六岁时学昆曲,十四岁业余演出,工小生,后又从沈月泉深造,虽为票友,技艺不凡。俞比程大两岁,两人正是风华正茂之际,在台上容光焕发,朝气夺人,将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梦中相会、一往情深,演得含蓄细腻,其典雅清新、缠绵悱侧极有意境。两人从此订交,成为知己。此后程每次来沪,必邀俞振飞客串合演。程艳秋多次邀请俞振飞到北京与自己合作,正式下海。俞振飞总以父命在身不会应允为辞婉谢。一九三○年俞粟庐先生辞世后,经程艳秋再三邀请,俞振飞辞去暨南大学讲师职务,于一九三一年到北京,拜在程继先门下,学京剧小生,与程艳秋合作,排演不少新戏,直至抗战爆发,才被迫分手。俞振飞后来又与不少名家合作,在艺术上独树一帜,造诣精深,成为一代京昆大师,以九十二岁高龄,于一九九三年在上海病逝。程艳秋此次来沪,自九月二十七日起,至十一月十八日至,共演戏七十次,三十四出,其中:演一次者十三出:《苏三起解》、《琵琶缘》、《弓砚缘》、《玉镜台》、《龙凤呈祥》、《骂殿》、《樊江关》、《游园惊梦》、《梨花记》、《花筵赚》、《战蒲关》、《武家坡》、《琴挑》。演二次者十出:《御碑亭》、《游龙戏凤》、《四郎探母》、《花舫缘》、《五花洞》、《宝莲灯》、《鸳鸯冢》、《红鬃烈马》、《六月雪》、《庆顶珠》。演三次者十出:《汾河湾》、《审头刺汤》、《贩马记》、《虹霓关》、《玉堂春》、《法门寺》、《能仁寺》、《孔雀屏》、《风流棒》、《芦花河》。演七次者一出:《红拂传》。从这一小统计中,不难看出程艳秋演出的剧目新旧并举,十分丰富。比之去年,自是更上层楼,让人刮目相看。程艳秋再次风靡上海,罗瘿公自然异常兴奋。但多年的劳累,事无巨细地操心,高强度的笔耕之苦,加上这次赴沪的四处奔波,使得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了。即使在病中,他仍时刻牵挂程的演出,有时还不顾劝阻,扶病进剧场,观察观众的反应,从中获取启示,加以改进,使程的演出更加圆满。罗瘿公不顾自己,呕心沥血辅佐艳秋,使艳秋感激不尽,不管每天排练、演出、应酬多忙,他总要到罗的病床前亲自问候,端茶送药,百般安慰,殷勤侍奉。师生之间,亲如父子。这年冬天,程艳秋圆满结束上海之行,又一次凯旋而归,梅兰芳亲自到车站迎接,向程艳秋表示祝贺,向罗瘿公表示慰问。他衷心祝愿罗瘿公早日康复,为艳秋创作更多的剧本,为中国剧坛做出更大的贡献。

奋进

人生的道路漫长,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有雪压霜欺的季节,关键的几步不能走错。程艳秋再赴上海饮誉而归之后,差点沉沦,多亏了罗瘿公、陈叔通等良师益友及时指点迷津,使他歧途知返,继续奋进。原来程艳秋回京之际,正是冬季,年头岁末,是演出的旺季,各戏园早被其他班社占领,程艳秋回京找不到剧场演出,只好赋闲在家,加上罗瘿公病重,内心不安。甚为苦恼。为了消愁解闷,便打上了麻将,开始不过消遣消遣,谁知这玩意儿上瘾,加上几个牌友怂恿,成天打个没完,从消闲到赌博,从小赌到豪赌,后来竟一次将辛辛苦苦积蓄的六百银元输得精光。这笔钱可不是小数。当时程艳秋拿的戏份有时是五元或十元,排演本戏上座好点就给十五元,家里请的厨师每天伙食开份是十吊铜子,此外还要管一家三口、两位保姆、一位黄包车夫和两位管戏装头面的跟包等八、九个人的饭。托氏老夫人总是说太费钱,一再精打细算,好不容易积攒下这笔钱置办戏箱,谁知一夜之间竟化为泡影。老太太气得直骂玉霜不争气,忘了本。果素瑛怕老人急坏身子,只得好言相劝:“钱去了还能挣回来”。又怕丈夫气闷在心,荒疏正业,赶紧去托父亲果湘林找戏园老板商量,尽早签订演出合同。罗瘿公得知此事,气得五内如焚,没有想到艳秋如此不听劝告。本来罗瘿公每天总要来过问艳秋是否遛弯、吊嗓,这差不多成了习惯。近来因身体不爽,来得少了些。听说艳秋打牌,也以为是偶尔玩玩,并未看得严重。不想因自己的疏忽大意,竟出现了这等大事。他急冲冲来到程家,打算好好教训弟子一顿。不巧艳秋外出,罗瘿公当即提笔写了一封措词严厉的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艳秋为中国的戏曲事业,也为自己的前途,立即痛改前非,洗手不干!千万不要辜负众多师友的厚望!程艳秋闷闷不乐地回了家,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从那熟悉的笔迹上,他似乎已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等到阅完了这封态度恳切、语重心长、字字在理、句句动情的信,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负疚、自责、悔恨、痛心??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他骂自己糊涂,如此不成器,深深感到对不起恩师,对不起家人。他反反复复咀嚼着罗师的信。似乎捧着一碗苦口的良药,一点一滴地咽到肚中。在静静的书房里,他却不能安静,思绪像奔驰的野马,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一幕幕往事犹如放电影一样,又重现在眼前:那是五年前,罗师南下,自己完全还是个孩子,写信让罗师多从上海带些花炮回来,罗师回信说:“见到你的信如同见你一样,两天写一信,要紧。你说给你买花炮,这是危险的物件,不好带。我回京拿钱给你多买就是了。我一定回京过年的。你嗓子很好,恭喜恭喜!我恨不得即刻就回来听一听??”那是四年前,自己十八岁(虚岁,实为十六岁)时,为了保佑平安,罗师亲自以最小的精楷为自己写经五部,祝愿“光明普照,智慧日增,声满十方,周行四部,妙湛莹净,永不退转”。那是三年前,恩师多方筹备自己放定诸物,比对待他自己亲生儿子的婚事还操心。那是两年前的初夏,梅兰芳先生携带着自己在京郊香山休养。难得有此机会随侍梅师,其乐融融。不料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在即,京城笼罩在恐怖之中,罗师焦急万分,忙托冯六爷(幼伟)的车去香山将我们接回。晚上六时进城,凌晨四时即在香山三家店开火,真是好险哪!倘若迟走一步,后果难以设想。“四爷,您的信。”跟包的一声禀告,打断了艳秋的回忆。程艳秋接过一看,是陈叔通老伯来的。陈叔通已多次来信,劝他不要饮酒、抽烟,以保护嗓子;嘱咐他戒骄戒躁,不断进取。为此,还赠送他一枚戒烟绝酒的戒指,以为志念。哪知烟酒尚未戒掉,还加上了赌博,真是丢人现眼。面对这些良师、前辈的谆谆告诫,想到母亲和妻子的气忿伤心,程艳秋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只有自己责骂自己。他是个性格刚毅、极有主见的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不对和失误,就下定决心改正,从不食言。他将这次严重的教训记了下来,随时提醒自己,切莫重蹈覆辙。经过短暂的沉沦、迷误之后,程艳秋更加清醒和成熟,以坚定的步伐,沿着已开辟的艺术之路向前奋进。程艳秋又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繁忙的排练和演出之中,赶排罗瘿公抱病写出的《赚文娟》和《玉狮坠》。《赚文娟》取材于清李玉的《眉山秀》传奇,描写北宋才女苏小妹(苏东坡之妹),撮合其夫秦少游与长沙名妓文娟的故事。程艳秋饰苏小妹,王少荃饰秦少游,吴富琴饰文娟,张春彦饰苏东坡。剧中有段反串小生戏,由苏小妹乔妆改扮,冒充其夫秦少游至长沙访问文娟,这一穿插,表现了程亦生亦旦的多面才能。饰小妹时,端庄妍丽,谈吐清雅;改扮小生,风采俊美,举止洒脱。所唱小生腔,音调清越。尼庵见文娟一场,真假虚实,妙造自然。全剧轻松有趣,以秦少游纳文娟为妾的大团圆收场。这种一夫二妻的现象,虽然是封建社会中普遍存在,但难为现代人所接受,故该剧很少演出。《玉狮坠》一名《小天台》,描写秀才钱琮别妻朱秀英入京赴试,秀英恐其负心、赠以玉狮坠,且令老仆钱忠同行。钱路经黑狼山,遇盗首杨春劫掠,被小天台吴幻娘救去,并逼成婚,钱不得已允从,留玉狮坠为聘礼赴京。后杨春又相继将朱秀英、吴幻娘掳至山寨,二人合力杀死杨春回家。钱琮高中归来,秀英假意囚禁幻娘,索要玉狮坠。钱大为窘迫,又知幻娘被囚,求姑母代己与幻娘主婚,等到揭开盖头,却是秀英,钱琮困惑不解,幻娘说破真相,一家和好。程艳秋在剧中饰绿林豪杰之女吴幻娘,允文允武,奇趣横生,类似十三妹,而唱工神情更为繁重。在与山大王杨春的武打夺刀中,充分展示了程的武功。连饰山大王的武行演员都加以赞扬:“哎呀,他手底下可真快呀!”程在剧中还有舞双戟的表演,与他在《红拂传》的舞双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均把武术的“快”和京剧的“帅”加以巧妙结合,天衣无缝,让人看起来既熟悉、又新鲜,与人物的身分、性格和心理紧密结合,而不是单纯的炫耀新奇和技术。尽管上述两剧在艺术上不无可取之处,但主要是为了迎合观众,只求卖座,思想境界并不高。这是罗瘿公的违心之作。他沉重地对程艳秋说:“为了你的生活危机,只有牺牲我。”当时报上也有评论说:“??才人佳人含情之作,艳秋新排戏曲大多如此。至于贞节义烈可歌可泣之作,多付阙如.诚属遗憾。”这反映当时舆论和观众对程艳秋的一种期望。程已经不是一般的好角了,而是独当一面的名角了,可以而且应当排出更好的新戏。程在当时梨园界和观众心目中的地位,可以从六月的两场大义务戏的戏码排列中,看出端

倪。头一天大轴是杨小楼、田桂凤、余叔岩的《战宛城》,压轴为尚小云的新戏《秦良玉》,倒第三为程艳秋、龚云甫的《六月雪》;第二天大轴为杨小楼、余叔岩、郝寿臣的《定军山》、《阳平关》,压轴是程艳秋的新戏《玉狮坠》,倒第三为尚小云、王又宸的《御碑亭》。从这种排列次序中,程艳秋与尚小云已并驾齐驱,一时瑜亮,而程比尚小五岁,在艺术上已是平分秋色了。观众对他的期望和要求自然也更高了。有识之士的评论和观众的期求,促使罗瘿公和程艳秋思考:不能单纯追求卖座,而要排演让观众感到可歌可泣、惊世警世的戏来,以报答大家的厚爱。罗瘿公不顾疾病缠身,奋力写作《青霜剑》和《金锁记》,程艳秋很快将它们搬上舞台,成为继《鸳鸯冢》之后的又一高峰,标志着程派艺术以悲剧为主的发展趋势。《青霜剑》又名《烈妇报仇》,取材于小说《石点头》中的《侯官县烈女殉夫》。宋代福建秀才董昌妻申雪贞,为豪绅方世一看中,方假装与董昌订交,暗中买通死囚攀倒天诬陷董昌入狱。县官昏聩,竟将董昌处斩。方世一又遣媒婆姚氏劝说申雪贞改嫁方家,雪贞识破奸谋,假意允婚,将孤儿托交表姐,暗中携带家传青霜剑,含悲出嫁。在洞房中用酒灌醉方世一,手刃仇人和媒婆,割了方的头颅到董昌坟前哭祭,然后自刎。程艳秋在剧中饰演申雪贞,以其日臻完美的演技,塑造了一个有胆有识、有智有勇、外柔内刚、从容镇定的妇女典型,从她身上体现出坚贞不屈、鱼死网破的反抗精神。申雪贞本是善良本分、端庄贤淑的家庭妇女,丈夫无端遭到杀身之祸,使她逐渐看清了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对人不得不防。当丈夫被害,媒婆姚氏前来提亲,劝她改嫁方世一,在言谈之中,她已觉察其中阴谋。程艳秋的表情是佯装笑容,表面应允,边送姚氏边说:“姚妈妈慢走,恕不远送”,转过头来,一脸悲愤,将申雪贞复杂的内心活动,清楚地传达给观众。当花轿临门,申雪贞被迫与儿子端儿分别时,已想到这是诀别,但仍含泪强笑,安慰孩子:“待我过三日再来接你”,接着一个“哭头”,紧连“扫头”,如长空唳雁,山峡啼猿,真是凄厉哀婉,声泪俱下,让人肝胆俱裂。“洞房”一场,申雪贞持剑正欲刺杀被灌醉的方世一,忽闻方的鼾声,惊吓之中一个转身躲在帐子后面亮个矮相,充分表现了申雪贞刺杀仇人唯恐失慎而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极快,动作圆而美,具有强烈的效果。最后一场“祭坟”,唱〔二黄倒板〕接回龙再转〔二黄原板〕,申雪贞手提仇人头颅,边唱边走三个大圆场,凌波微步,矫若游龙,如疾风扫过,越来越快,表现急切之中,逃避追捕,赶到坟前告慰丈夫亡灵的心情。其中一句“最可叹我那夫郎是懦弱书生,难受五刑,押禁在监,问成死罪,惨凄凄,黑暗暗,撇下娇妻幼子,死不瞑目,丧在云阳。”长达四十四字,却一气呵成,将申雪贞的满腔悲愤化为怒涛,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震撼人心。全剧结尾,颇具深意:当申雪贞为夫报仇、痛骂狗官、自刎而死后,四衙役引知县上场,有如下对话:知县:这是怎么啦?众:她已然自刎了。知县:噢,已然自刎了!那么她死的时候讲些什么呢?家丁:她也曾言:长乐县狗官若在此,也是一剑将他刺死。知县:哎呀,好险,好险!急速打道回衙(下)。这就不止揭露了土豪劣绅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罪恶,同时更将矛头直指封建官府。这是相当大胆的。几年之后,程艳秋说:“大家看过《青霜剑》而生起打倒土豪劣绅的革命情绪,这就是引起了观众良好的感情,这个剧就可以再接再厉地演下去。”说明程艳秋演出此剧的鲜明倾向和强烈爱憎。《金锁记》改编自元代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和明代叶宪祖的《金锁记》传奇。京剧原有传统老戏《六月雪》,只演《探监》、《法场》两折,王瑶卿为程艳秋加工、设计腔调,程艳秋以呜咽婉转、如泣如诉之声,将窦娥蒙冤受屈、无处申诉的悲愤之情,渲染得凄婉动人,被誉为在程的“旧剧中占第一位”。梅兰芳、尚小云早年都常唱《六月雪》,自从程艳秋演出后,梅、尚就回避不演了,《六月雪》无形中成了程派戏。为了全剧的完整,罗瘿公增益首尾,写一成本戏。剧情为:秀才蔡昌宗上京赶考,佣妇张氏的儿子张驴儿随同前往,张图谋霸占蔡昌宗之妻窦娥,半路将昌宗推入淮河,回家假说昌宗落水而死。蔡母悲痛成病,想吃羊肚汤,张驴儿在汤内暗放毒药企图谋害蔡母,不料误被张驴儿的母亲吃下,当即身死。驴儿乘机借尸图诈,要强占窦娥,到官府诬告。县官严刑逼供,窦娥不忍婆婆受苦,挺身含冤屈供,被判斩刑。行刑之日为六月暑天,却突降大雪,县官等众人惊惧。恰海瑞巡按至此,知有冤狱,即令停刑。经复审,案情大白,张驴儿被凌迟处死。此时被人从河中救起的蔡昌宗已考中状元,回来合家团聚。因为蔡昌宗以金锁为聘迎娶窦娥,故名《金锁记》。关汉卿原作中的窦娥,倔强、大胆,敢说敢当,敢于质问天地鬼神,充满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罗瘿公改编的《金锁记》则比较突出地刻画窦娥性格中善良、敦厚,舍己为人的一面。两者虽各有侧重:前者倔强激烈,后者内向深沉,但由于她们的切身遭遇而产生的对恶棍、昏官的憎恨、咒骂和对黑暗世道的反抗精神是一致的。结尾改为海瑞昭雪、窦娥一家得以团聚,主要是考虑到当时观众心理,使受难者有个好的结局。程艳秋很喜欢这个戏,一直边演出边加工,直到逝世之前,还亲自修改,将结尾改为窦娥的父亲窦天章奉圣命出京,众邻居为窦娥喊冤,窦天章赶到法场,窦娥已被处斩,以悲剧作结,更完整,更深刻,也更加符合关汉卿原著的精神。程艳秋以其天生“悲旦”的禀赋和才情,将窦娥这一典型形象刻画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不仅保留和发展了《探监》、《法场》中感人肺腑的演唱,而且加强了表演和身段动作,如张驴儿借尸讹诈,拉蔡母去打官司,窦娥走了一个圆场,想把婆婆拉回来,紧紧扯住了婆婆的衣袖,却被张驴儿一脚踢开。只见程艳秋一个屁股座子从下场门飞跌到上场门台口,既轻且准,落地无声,足见其深厚功力。待窦娥起来,婆婆已被拉走,窦娥放心不下,拜托邻居照看门户,唱〔摇板〕“辞别了众高邻出门而往,急忙忙来上路我赶到那公堂。”程艳秋边唱边将拜谢、出门、转身、翻扬水袖、急步下场等动作衔接在一起,但见水袖翻飞、紧步圆场,将窦娥慌乱、焦虑、急切的心情,用鲜明的节奏和准确的动作,传神地揭示出来,每演至此,必获掌声。《金锁记》的演员阵容相当硬整,除程饰窦娥外,历任小生王又荃、姜妙香、俞振飞都饰过蔡昌宗,文亮臣饰蔡母,郭仲衡、哈宝山都饰过海瑞,曹二庚饰张驴儿,李四广饰张母,慈瑞泉、盖三省饰过禁婆,慈少泉饰山阳知县。这些都是上选人物,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因此常演常满,使人百看不厌。《青霜剑》和《金锁记》是罗瘿公、王瑶卿、程艳秋这三位编、导、演密切合作、反复磋商的产物,在艺术上锤炼得相当精致完美。例如同是一段〔反二黄〕,《金锁记》与《青霜剑》就很不一样,前者为十字句:

窦娥:没来由遭刑宪受此磨难,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良善家为什么遭此天谴?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法场上一个个泪流满面,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眼睁睁老严亲难得相见,霎时间大炮响尸首不全。而《青霜剑》中则为七字句:申雪贞:家门不幸遭奇变,手挽孤儿跪灵前。夫郎阴灵当不远,为妻定要雪沉冤。石烂海枯心不转,青霜宝剑是家传。天涯海角来寻遍,不杀仇人心不甘。与夫郎地下重相见,仇人首级血红鲜。今日灵堂来祭奠,并无别话对君言。对此,程艳秋虽回忆说:“在这一段〔反二黄〕的唱中,窦娥是悲愤极了。这一段〔反二黄〕的唱法是如怨如诉,腔调虽然高亢,但在高亢之中却又含蓄,如棉里藏针一样,用来表现窦娥的内心无处申诉的怨气、愤怒和不平。这一段〔反二黄〕就与《青霜剑》中申雪贞祭把她丈夫哭灵时所唱的那一段〔反二黄〕是不同的,《青霜剑》中的〔反二黄〕是表现申雪贞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手刃仇人,非给丈夫报仇不可,心情激昂、悲愤,声调高亢、激烈,锋锐外露的,明朗地诉说着自己的怀抱。”①正由于两者表现人物不同的情绪:窦娥如怨如诉,采用节奏延缓的十字句;申雪贞激昂慷慨,采用节奏紧促的七字句。仅此一斑,也可以窥见编、导、演的匠心。《青霜剑》和《金锁记》比之《鸳鸯冢》,其批判的锋芒更加犀利,战斗精神更为强烈。王五姐虽然渴望婚姻自主,但缺乏抗争行动,人们对她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申雪贞、窦娥身遭不幸却勇于反抗,有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为正义而牺牲的品格。她们面对邪恶势力,拼到头,竞到底,宁死不屈,具有崇高的悲壮美,令人崇敬。她们虽为弱女子,却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在黑暗的封建社会中,爆发出耀眼的火花,宛如“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给人激励和希望。《青霜剑》和《金锁记》是罗瘿公为程艳秋创作的十二个剧本中的顶尖之作,也是他留下的绝唱。

痛失恩师

正当程艳秋在罗瘿公的督促和辅佐下,推出《青霜剑》、《金锁记》,初步奠定了程派艺术的风格之时;正待罗瘿公鼎力相助,扶持弟子迈向新的高峰之际,罗瘿公却因积劳成疾,医治无效,于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农历八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四十四岁。罗瘿公一生著述甚丰、涉猎颇广,除为程艳秋写的十几个剧本、为梅兰芳写的《西施》外,更有诗集《瘿庵诗集》传世,人称他为“诗伯”。另有《太平天国战记》、《中英滇案交涉本末》、《中俄伊犁交涉本末》、《割台记》、《戊戌德宗之密诏》、《庚子国变记》、《拳变余闻》、《鞠部丛谭》等文史著述多种。罗瘿公还擅长书法,他堪称为一代学者、诗人、剧作家、书法家,有着多方面的成就,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罗瘿公晚年几乎将全部心血和精力用于培养程艳秋,几年工夫使程成为梨园中拔地面起的栋粱之材,这使罗感到十分欣慰。在病中,他还奋笔为程写出最后一部剧本《金锁记》。临终前不久,他神智清明,倚枕自草遗嘱示其家人,并嘱影印三百份,分送世交友好。其遗嘱曰:讣告式云:显考罗公瘿公,悼于中华民国某年月日,疾终某处,不喜科名,官职前清已取消,述之无谓也。民国未人仕,未受过荣典,但为民而已。如公府秘书、国务院参议上行走,及顾问、咨议之类,但为拿钱机关,提之汗颜,不可陈及。殓葬式:殓用僧衣最适宜,清封不适用,民国制服所不喜,今生不能成佛生(升)天,期之来生耳。碑文式:‘诗人罗瘿公之墓。’最好请陈伯严先生书之,不得称‘清诗人’,盖久已为民国之民矣。平生文词,皆不足示人。惟诗略有一日之长,可请刚甫定正印送,以为纪念,亦不亟亟,以精美为主。哀启不必附送,无可足言也。前诗及此数纸可印送。程君艳秋义心至性,照掩古人,慨然任吾身后事,极周备,将来震、艮两子善为报答。甲子八月初四日晨,罗瘿公倚枕书。”“盖极支离矣,墓地能得香山最佳,恐办不到,否则西山平近处,多显者别业,亦适宜也。八月十八日夜,瘿公书。遗嘱中,罗瘿公对程艳秋备加赞扬和感念;程艳秋对罗师栽培、提携之恩,更是铭刻肺腑,竭尽全力加以报答。罗瘿公住院、治病的昂贵费用,由程全部承担。罗住院期间,程即使再忙再累,也要不时前往请安问候。见到恩师日益消瘦的身体,艳秋心如刀绞,暗中祈求老天保佑。为了恩师能好转,他恳求医师定要全力抢救,不惜一切费用。无奈回天无力,病魔夺走了瘿公。斯人早逝,使艳秋痛失良师,悲恸不已。他抚尸痛哭,亲自视殓,一手操持,为恩师举行隆重的悼念活动和安葬仪式。罗的灵堂内,挂满了挽联、挽诗,其中程艳秋的挽联,十分醒目: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这副情深意挚的挽联,凝聚了师生之间的深厚友谊,抒发了痛失良师的不尽悲哀,朴实而真诚地坦露了艳秋的肺腑之言。罗瘿公在京剧界的好友和学生,也纷纷敬献挽联寄托哀思。王瑶卿挽联云:生前奖掖人才幸能报德从此商量剧学痛失知音吴富琴的挽联为:频年备荷提携,愧未成名无报答

今日同深痛哭,每翻旧曲有余悲当时梅兰芳正在日本访问演出,特地从异国的箱根寄来挽联:廿载荷深知,垂死犹闻相厚语千缄余妙墨,穷愁都助远游悲挽联下方注:既哭瘿公先生之丧,适有日本之行,寄此奉挽,梅澜顿首。这些挽联,表达了对罗瘿公的深切悼念和缅怀,也反映了罗对梨园界的广泛影响和卓著贡献。根据罗瘿公的遗嘱,程艳秋在西山万花山四平台选购墓地,礼葬恩师,并停演数月,素服一年。在罗瘿公逝世的日子里,程艳秋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感到一阵阵空虚茫然。他一次又一次地翻开罗瘿公为自己写下的艺事日志,其中记载着自己每次演出的时间、地点、剧目、上座情况、观众反应等等,还记录了自己某月某日在某戏园观摩了某演员主演的某剧目。恩师如此周到细心,一点一滴记下自己前进的每个脚印,真好像大人抉着婴儿走路一般,七年如一日,真不容易啊!回想自己演出的本戏,哪一页哪一张没有渗透着恩师的心血?为了赶写剧本,恩师不分日夜伏案劳作,甚至在病房中都未停止思考和握笔,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程艳秋从书橱中取出瘿师生前手书的《梨花记》剧本提纲,在扉页上恭恭敬敬写下跋语:瘿师为秋制曲计数十种,而《梨花记》居首,稿成于辛酉(一九二一年)。其时,瘿师初属稿,辄就商于瑶卿夫子。此提纲当系彼有商订而为瘿师所手书者。睹兹遗墨,回忆当年辛勤提挈所以为秋计者,至殷且渥。细如提纲亦且躬自握管,不肯假手于人。呜乎,厚矣!放下毛笔,程艳秋端详着自己的字体,又想起当年瘿师教自己写字临帖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一次,自己在给瘿师的信中,不小心写了错字,瘿师回信说:“??你来信中‘看’字,多了一‘’,变成‘春’字了。”自己如此粗心,瘿师连一笔一划都不放过,严格要求,细心指点,才使自己学业不断进步。饮水思源,没有恩师的栽培,那有今日的程艳秋!月明之夜,庭院中树影婆娑,程艳秋徘徊树下,想起瘿师生前种种教诲,言犹在耳;如今月光依旧,人安在哉!不禁悲从中来,步入玉霜簃中,写下数行诗句:明月似诗魂,见月不见人;回想伤心语,时时泪满襟。西山虽在望,独坐叹良辰;供影亲奠酒,聊以尽我心。恩义实难忘,对月倍伤神。这朴素无华的诗句,饱含真情,十分动人。这既是艳秋人品和修养的体现,也是罗瘿公悉心培育的结果,更是两位忘年至交的深厚情义的结晶。每当春秋祭日,或者外出演出之前和演毕归来,程艳秋必备香茗美恼到万花山瘿公墓前祭奠,告慰恩师,重温教诲。他不断告诫自己,也晓喻家人:“我程某人能有今日,罗帅当推首功!”“没有罗瘿公,也不会有程艳秋!”两年之后,程艳秋趁去南方演出之际,专程去西子湖畔拜访散原老人陈三立,乞书“诗人罗瘿公之墓”七字,酬润笔五百金,老人不受,复感其风义,赋诗为赠,曰:湖曲犹留病起身,日飘咳唾杂流尘。斯须培我凌云气,屋底初看绝代人。绝耳秦青暗断肠,故人题品费思量。终存风谊全生死,为话西山涕数行。程艳秋尊师报恩的种种佳言懿行广获赞誉,被称为“义伶”。不少文人为之写诗、题辞,加以赞扬,其中康有为的诗句有感而发,令人深思:落井至交甘下石,反颜同室倒操戈;近人翻覆闻犹畏,如汝怀恩见岂多。惊梦前程思玉茗,抚琴感泪听云和;万金报德持丧服,将相如惭菊部何!饱经沧桑、阅历丰富的康有为,在诗中谴责宦海场中同室操戈、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赞扬菊部义士知恩报德的高尚情操,两相对比,何其鲜明。罗瘿公的去世,对程艳秋是巨大的打击。有人幸灾乐祸他说:“这下程艳秋可完了!”程艳秋何去何从,人们正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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